大唐悬疑录

作者:唐隐

  就在尹少卿死于裴玄静后院的那天,正午时分,一队来自洛阳的金吾卫人马喧沓,冲破了昌谷那世外桃源般的安宁。他们是奉东都留守之命来追捕逃犯的。

  尹少卿负伤逃跑之后,权德舆一直在追踪他。终于发现他潜来昌谷的踪迹后,担忧裴玄静的安危,便派重兵追赶而至。把尹少卿的尸体搬上马背后,领头的将领为难地对裴玄静说:“此人乃朝廷钦犯,如今死在娘子的院中,恐怕还得请娘子去东都走一趟。”

  崔淼上前道:“人是我杀的,我跟你们去东都过堂吧。”

  “这……恐怕不行吧……”将领显得更为难了。

  裴玄静轻轻一拽崔淼的衣襟,“崔郎不能走。你走了,自虚怎么办?”一个上午过去,李弥的病情急转直下,烧得越来越厉害,完全人事不知了。

  崔淼说:“若想给自虚解毒,就必须去洛阳找药材。再待在昌谷只怕耽误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一起去洛阳。”

  裴玄静愣住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事到如今她仍然必须相信他依靠他,似乎在这个世上除了他,她已别无选择——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行吗,静娘?”崔淼温柔得让她心痛,“等自虚好了,我再送你们回来。”

  裴玄静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是在当天夜里到达洛阳的。和长安一样,东都洛阳也实行宵禁制度,但维护城市治安的金吾卫可以通行无阻。洛阳城中水系交织,街道无法像长安城那么横平竖直,却别具一种江南水乡般的旖旎风情。马蹄在寂静的街道上嘚嘚踏过,夹杂着低回的水声,显得比长安的夜晚更加幽深。

  马车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久,但是不管进入哪个街坊,只要朝车窗外一望,便能看见城郭北方那座朦胧起伏的山脉,山头上悬着一轮孤月。

  许久不发一语的崔淼在裴玄静的耳旁说:“那就是北邙山。”昏迷的李弥就躺在他们俩对面,仍然死死攥着崔淼的右手。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崔淼低低地吟了一句,“静娘,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生于苏杭,死葬北邙’?”

  裴玄静摇了摇头。

  “邙,亡人之乡也。北邙山上无卧牛之地,只有累累看不到头的墓冢。很久以前,当我第一次来到北邙山下,就曾想将来我死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人送我上邙山。”

  裴玄静垂下眼睑,她感到的不是尴尬,而是不忍。崔淼说起话来一向真假莫辨,可是每当他试图袒露胸襟之时,裴玄静就会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悲凉。仿佛在这个变幻多端又魅力十足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无比孤独的灵魂。她至今仍在犹豫,要不要去深入这个灵魂——也就是崔淼所指的真相。

  问题在于,自己有能力承担那么多真相吗?

  裴玄静拿起覆在李弥额头上的湿手巾,换了一个面重新搭上去。换过来的那面已经热得烫手了。裴玄静心中的忧虑又添了一分。

  “静娘,我想来想去,自虚现在的情况不应该是中毒引起的。”

  “怎么说?”

  崔淼沉吟道:“毒香是点在伙房灶上的,所以中毒最深的是我,自虚只是被波及,当时还有力气追杀尹少卿,可见他中的毒并不厉害。”

  “那他为什么醒不过来呢?”

  “除非……他自己不想醒来。”

  “他自己不想醒来?”这种说法令裴玄静十分意外,“为什么?”

  “因为幻觉。”崔淼长长地吁了口气,“静娘,这种毒香的效应是分两个层次的。在一定的剂量之内,不会致死但会产生强烈的幻觉。中毒者会见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人或者事,从而进入如痴如醉的状态。我猜想,自虚一定是在幻觉中见到了死去的哥哥。”

  “没错,他还把你当作了长吉。”

  “是的。他知道哥哥死了,但当他发现在幻觉中能够和哥哥重逢时,便情愿沉溺其中。他不肯放开我的手,是为了让幻觉更具有真实感。其实毒香的效力早就没有了,但是自虚的执念太深,所以才会无缘无故地发烧昏迷,就为了能够让自己继续陷在幻觉之中,不要醒来。你也知道,自虚在心智上其实还是个儿童,所以会做出这种只有儿童才有的行为。”

  崔淼的话是有道理的,裴玄静问:“那该怎么办呢?怎样才能让自虚醒来?”

  “静娘,你让我想想,好好想想。”崔淼看起来疲倦极了。

  金吾卫队将他们直接送入了东都留守府中的一所独立小院。这次的待遇相比在河阴县时有了天壤之别,小院环境清幽,庭院中翠竹若许,藤萝攀绕。三开间的正房,一应家什齐全,布置得温馨典雅,还有仆人殷勤侍奉。与昌谷的破茅屋相比,这里倒更像一个真正的家。

  仆人传话,权留守请诸位先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崔淼却道:“还请向留守大人通报一声,崔某有要事相告,等不到明天。”

  因为崔淼的表情太严肃,仆人勉强应了一声,退出去。

  迎着裴玄静困惑而忧虑的目光,崔淼淡淡一笑,“静娘,我和这位东都留守打过一次交道后,发现他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他不像一个官僚,更像一个商人。你可知有何道理?”

  “商人可以谈条件。”

  “对。什么都可以买卖,只要你敢出价。”

  “崔郎这次想和权留守谈什么买卖?”

  “我会要他连夜去找致幻草药。”

  “致幻草药?”

  “对。据我所知,在洛阳的胡人药铺中就有相应的药材。只要权留守派出金吾卫,拿着我开的方子去索买,谅也不成问题。”

  “买来之后呢?”

  崔淼慢吞吞地说:“为自虚再点一次毒香。”

  “再点一次?!”

  “他不是想进入幻觉吗?”

  “我不明白。”

  “别问了,都交给我吧,静娘。”崔淼说,“就信我这一次。”

  裴玄静沉思片刻,又问:“崔郎打算用什么条件去和权留守交换?”

  “还没想好……见机行事吧。”

  “就用‘真兰亭现’的谜题吧。”

  “这怎么可以!”

  “自虚这样下去会有性命之虞。”裴玄静坚决地说,“我想,现在除了‘真兰亭现’之谜,再没有更能吊权德舆胃口的了。反正先救自虚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崔淼蹙起眉头端详裴玄静,重重地点了点头。

  权德舆果然召崔淼去前堂问话了。裴玄静留在屋中,一边照顾李弥一边等待。天气尚有些闷热,她将屋门敞开,夜风吹得烛火摇曳不住,她总担心蜡烛会突然熄灭,它却流着泪坚持了下来。直到更漏连响两下,裴玄静才听见——“静娘,我回来了。”

  崔淼告诉裴玄静,他和权留守都谈妥了。权德舆已经派出金吾卫去胡人药商处按方抓药,估计不要半个时辰即能返回。

  听完他兴致勃勃的一番叙述,裴玄静问:“他对‘真兰亭现’的兴趣大吗?”

  “看不出来,他说帮我们出于善意。今后要不要把谜底告诉他,任凭我们定夺。”

  “老狐狸。”

  不到半个时辰,仆人就把所需的药材送来了。崔淼还要了杵臼、锤和瓷钵等工具。东西一齐,他便挽起袖子开工,麻利地把药草切碎再碾磨成粉末状。裴玄静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看着。崔淼在工作时的熟练和自信深深地打动了她。他的神秘更加强烈地吸引她,也更使她害怕了。

  终于都准备好了。崔淼说:“静娘,现在请你出去等吧。”见裴玄静迟疑,他疲倦地笑了笑,“你不会也想再中一次毒吧?”

  裴玄静盯着他,“你呢?你怎么办?”

  崔淼从仆人送来的那堆东西里挑出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举起来给她看,“这种鸡舌香丸虽普通,含在嘴里也能顶上一小阵子,以保神志清醒。当然,时间久了肯定不行,我会速战速决的。”

  裴玄静说:“也给我一颗。”

  “不,你就在屋外等着。一炷香燃尽时,如果我还没有动静,你就开门通风,再把我们弄出去。”崔淼说,“静娘,你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中毒过量必死无疑,我和自虚的命都在你手里了。”

  房门关得严严实实。裴玄静站在院子里,全身冰凉地盯着窗上晃动的影子。

  点在廊上的香还剩下近一半,裴玄静突然听到屋中传来几声巨响,紧接着便是崔淼的嘶声大喊:“静娘,快来啊!”

  裴玄静用力打开房门。

  浓郁的怪香直冲上脑门,她这才想起攥在手心的鸡舌香丸,忙以袖遮面,把已经捏得发软的药丸含入口中,同时将房门开到最大。

  屋里像遭了强盗洗劫似的,屏风歪倒,架几移位,悬在榻上的帐幔扯下来大半幅,只有竖立在屋角的黄铜烛台纹丝未动,香烛刚刚熄灭,青烟正在迅速散开。烛台下面的地上,崔淼倚墙而坐,李弥扑在他的怀中,号啕大哭。

  裴玄静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番情景,惊问:“你们这是怎么了?崔郎,自虚他……”

  崔淼有气无力地回答:“我们没事……自虚醒了,让他痛快哭一场也好。”裴玄静诧异地发现,他的脸上似乎也有泪痕。

  李弥的哭声更响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哥哥,你不要走……”

  “他不是醒了吗?怎么还这样?!”

  崔淼拍了拍李弥的肩膀,哄孩子似的说:“自虚,你不是都明白了吗?长吉哥哥死了,你看到的其实是我,是幻觉……所以你不可能替他的……懂了吗?”

  李弥“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崔淼这才向裴玄静解释:“我们原以为他使自己发烧昏迷,是为了在幻觉中重新见到死去的哥哥,其实我们都猜错了。咳!原来这傻孩子是想自己死,把剩下的阳寿转给长吉,让哥哥活下去。”

  裴玄静又惊又痛地问:“他怎么会有这种傻念头?”

  “大概是在长吉病重的时候,曾有人随口这么一说,却被自虚记住了。他便一心信以为真。长吉之死,我想他刚开始也是懵懵懂懂的,直到你为长吉收殓,停灵到寺庙中之后,他才意识到哥哥真的死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哥哥了,但为时已晚。直到那次中毒后产生了幻觉,他把我当成了长吉,以为长吉又活过来了。结果……”说到这里,崔淼的眼圈发红,平静了一下才继续道,“结果他便要使自己生病,最好立即病死,把剩下的寿命转给哥哥,他以为只要这样做了,长吉就能活过来。他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也是他自己想当然地觉得,通过这种方式就能把寿命转给我。”

  天底下竟有这样荒唐的事吗?

  但是裴玄静不能用“愚蠢”二字来评价李弥。或者说,她认为自己不配评价他。她所能做的,只是伸出手轻抚李弥瘦削的脊背,劝慰他:“自虚,别哭了。你这样子,哥哥在九泉之下也会难过的。”

  她的安慰很有效,李弥的抽泣声慢慢低落下去。

  裴玄静轻声问崔淼:“你是如何让他明白过来的呢?”

  “很简单——再现幻觉。我在他的幻觉里是长吉的替身,便由我再在他的幻觉中亲口告诉他真相,让他幡然醒转,打消傻念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你怎么说的?”

  崔淼没有直接回答裴玄静,而是握住李弥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自虚啊,你的长吉哥哥已经死啦,现在就算你要把命给我,延长的也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三水哥哥的寿。我虽然很感谢你,可真的不想活得太长,所以还是算了吧。”

  裴玄静含泪笑出来,“三水哥哥,你这算字还是号?”

  “尊称。而且是自虚专用,好不好?”

  李弥亦破涕为笑。

  崔淼正色对裴玄静说:“我告诉你啊,除了自虚谁也不准那么叫,尤其是你!”

  出屋时毒香早已散尽。裴玄静默默地向月祈祷,但愿永远不要有再点燃此香的那一天。

  檐下的竹马和着更漏声,响了整个夜晚。夏末秋初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冽,草木香虽然幽淡,却能醒人肺腑。裴玄静起身步出东阁。青苔沾满露水,走下台阶时,湿意便轻轻拂上裙裾,她感到了许久不曾有的闲情。

  “静娘。”

  果如她所料,崔淼也早早地站在了庭院中。经过一夜的休息,他的气色好了很多,因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褐色的圆领长袍披在肩上,若再除簪散发,便是一派天然的落拓风姿,浑如魏晋名士再来。

  裴玄静不禁冲着他莞尔一笑,此人倒不辱没了“真兰亭现”这个谜——或许真乃天意吧。

  崔淼还了她一笑,问:“你笑什么?”

  裴玄静反问:“自虚怎样?”昨夜崔淼和李弥同榻而眠,睡在西厢。

  “他很好,还在熟睡。”

  裴玄静欣慰地点头,方道:“昨夜我决定了一件事。崔郎,我想我们一起去会稽,把‘真兰亭现’的谜题彻底解开吧。”

  “当真?”崔淼不敢相信地问,“能告诉我你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吗?”

  裴玄静答非所问:“尹少卿的尸首运来洛阳了?”

  “金吾卫一起带回来的,静娘不是都看见了。”

  “崔郎有所不知,我在他的尸体上做了手脚。”裴玄静淡淡地说,“他死前用血抹红了半张脸,我……都替他擦干净了。”

  崔淼等着裴玄静说下去。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智慧和自信。在裴度遇刺后独自应对时,在地下水渠中找寻出路时,在奔赴昌谷的途中一再遇阻时,在灵觉寺里破解离合诗时……他都曾见到过这种独一无二的眼神——“女神探”的眼神。

  裴玄静开始说了,却是从武元衡的离合诗讲起的。

  “崔郎应该记得‘真兰亭现’中的典故,我们还有几则没来得及讨论,其中一联‘仃伶金楼子,江陵只一人’。从字面上分析并不难,这一联讲的正是梁元帝萧绎的往事。崔郎,你在昌谷时也曾对我提起过这个人,记得吗?”

  “记得。就是他一把火焚毁了古今图书十四万卷,还有梁朝积蓄的所有‘二王’真迹一万五千纸,称得上千古罪人了。”

  “对,那么这位千古罪人梁元帝萧绎自号‘金缕子’,崔郎也知道吗?”

  “……似乎听说过。”

  裴玄静道:“梁元帝萧绎史称‘才子皇帝’,自小博览群书,学问非常高。他还曾亲自动手搜集材料,历时数十年撰写了一部子书——《金缕子》。江陵城破时,萧绎亲手烧毁了包括《金缕子》在内的全部藏书,自己也被俘杀害。所以现在世上已经找不到《金缕子》这本书了。”裴玄静做出结论,“我以为这句‘仃伶金楼子’,说的就是萧绎独立完成一部子书的故事。”

  “那么‘江陵只一人’呢?”

  “萧绎在写《金缕子》的时期,也正是他翦除兄弟子侄的时期。他以文人彬彬之外表,做出极端残忍之举动,将对他登极皇位可能构成威胁的兄弟子侄一一诛杀。古往今来为了皇位争夺而骨肉相残者或许并不鲜见,但像萧绎这般身份与手段之不般配,言语与做法之不一致者,绝对是空前绝后的一人。父子兄弟的亲情到了萧绎这边,可谓绝矣。而他自己最后也只落得孤家寡人而死的下场,所以称为‘江陵只一人’。”

  “有道理。”崔淼表示认同,“但是……”

  “崔郎先听我说完。史载这位梁元帝萧绎还是个独眼,他幼时得过一场大病,病后便瞎了一只眼睛。也正由于他有残疾,内心十分自卑,所以才更要发奋苦读,著书以‘成一家之言’始终是他的抱负,因此才会有《金缕子》一书诞生。可叹的是,萧绎尽管一度当了皇帝,也确实写成了《金缕子》,却始终无法得到结发妻子徐昭佩的真心爱慕。那徐昭佩貌美出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的就是她。然而这对夫妻的关系并不和睦。萧绎即位后,后位一直空着,也不肯立徐昭佩为皇后。徐昭佩便酗酒泄愤,大醉后还常常吐在萧绎的衣服上。她甚至特意给自己画‘半面妆’,借以取笑萧绎的独眼。天下后妃之中能像徐昭佩这么疏狂的,也算绝无仅有了。”

  裴玄静终于说完了,而崔淼一字一句地问:“半——面——妆?”

  裴玄静微微一笑,“崔郎和我想到一起去了。尹少卿临死涂花了自己的半张脸,所指的应该就是‘半面妆’,也就是说,他在最后时刻想留下的讯息,是有关于梁元帝萧绎的。那么,尹少卿和梁元帝萧绎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淼叫起来:“我知道了,金缕瓶!”

  裴玄静似水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悠悠荡过,轻声道:“崔郎还真是……一点即通。”

  不知为何崔淼竟叹息了一声,道:“后面就由我来说吧,静娘你看对不对。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为了取得《兰亭序》真迹,曾派了一个叫萧翼的人去骗取老和尚辩才的信任,从辩才手中诈得了《兰亭序》。事成之后,萧翼获得的赏赐中就有一件金缕瓶。而成德牙将尹少卿自称曾向武相公行贿,贿物也是一件金缕瓶。后来武相公的金缕瓶机缘巧合落入娘子手中后,那尹少卿便一路追踪而至昌谷,又从娘子手中夺回了金缕瓶。现在看来,这个金缕瓶肯定就是当初太宗皇帝赏赐给萧翼的。那么萧翼收到的赏赐怎会落入尹少卿之手?——‘半面妆’给出了答案!尹少卿当是萧翼的后人,从其祖上继承了金缕瓶。而那个骗取《兰亭序》的萧翼,本来就是梁元帝萧绎的重孙!”

  “是的,当年太宗皇帝赐给萧翼金缕瓶,难道不也是为了指代其曾祖的别号‘金缕子’吗?”裴玄静说,“还可能含着讥讽的意思,让萧翼记得其祖焚烧‘二王’真迹的劣行。”

  “没错!”崔淼右手握拳,重重击在左手掌心,“这就全联系上了。金缕子——萧翼——兰亭序——半面妆——尹少卿——金缕瓶。所以尹少卿濒死之时想留下的,是自己真实的身份。金缕瓶根本就不是王承宗的东西,那本来就是尹少卿祖传之物!难怪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夺回!”

  裴玄静说:“我想,很可能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将死之时别无他法,只能选择用这个方式留下讯息。”

  两人又都沉默了,仿佛在品味这一连串真相中的况味。良久,崔淼用怅惘的语调问:“那位徐昭佩最后怎样了?也在梁元帝国破时被杀了吗?”

  “不,她没有活到那一天。因为徐昭佩私通他人,忍耐已久的萧绎终于受不了了,借着爱姬王氏生子后去世,给徐昭佩安了个投毒的罪名,逼她投井自尽,又将她的尸体送回家,曰‘休妻’。”裴玄静冷冷地说,“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连尸体都能休的。从对待发妻的态度上就能看出,这位梁元帝萧绎实非君子。他既没有爱的能力,更没有放弃的勇气。”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崔淼的这句话反令裴玄静一愣,萧绎有什么可怜的?

  “嫂子。三水哥哥。”李弥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

  二人一起应道:“自虚,你好些了吗?”

  他回答:“嫂子,我饿了。”

  听到这么一句,裴玄静和崔淼都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我去找吃的。”裴玄静话音刚落,就有青衣侍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娘子,早饭已经在预备了,马上就送过来。”

  裴玄静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应道:“多谢。”她转身看了看崔淼,两人的目光里都是同一个意思——权德舆盯得够紧的。

  看来东都留守表面上对“真兰亭现”的谜不以为然,实际伸长了脖子瞄着呢。

  为了解开这个谜题,一路行来倍加艰辛,接下去肯定还有更多的急流险滩。确实有必要找一个同盟军、支持者。眼下尽量吊起权德舆的胃口,让他提供协助是正确的。

  崔淼和李弥聊得热火朝天,经过毒香事件,现在李弥对他比对裴玄静还要亲热。

  “说什么呢这么起劲?”裴玄静笑道,“自虚,早饭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等。”

  崔淼说:“我正在问自虚,他是从哪里听说‘转阳寿’的。”

  “哥哥病重,郎中们都说没救了。后来有一天家里来了个道长,说是……韩什么夫子请来的?”

  “肯定是韩愈。”崔淼说。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李弥说,“反正那个道长讲,人快死的时候,如果有别人愿意把阳寿转给他,他就可以活下去。可是哥哥听了后,骂道士在胡说八道,把他赶跑了。”

  裴玄静的心一阵刺痛。她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又控制不住地要想……

  “静娘,你想到了什么?”

  她回过神来,道:“天师道确实有这种说法。昨夜我就一直在想这个。”裴玄静看着崔淼问,“‘真兰亭现’诗的最后一联,你还记得吗?”

  “琳琅太尉府,昆玉满竹林。”

  裴玄静嫣然一笑,“还请崔郎解之。”

  “好。”崔淼胸有成竹地道,“典出《世说新语》。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还遇到了王戎、王敦和王导在座,在另一个屋子,又见到王诩和王澄。出来后,他对人说:‘今日太尉府一行,触目所见,无不是琳琅美玉。’所以这联易解,就是赞美琅琊王氏的。静娘,王羲之不就是出自琅琊王氏吗?此典中的王衍、王导都是王羲之的族人啊。”

  “那么崔郎一定也知道王羲之好道,从的就是天师道。”

  “静娘是指……”

  “所谓转移阳寿的说法,最有名的故事发生在王羲之之子王献之和王徽之之间。”

  “果有此事?”崔淼莫名惊诧,“不可能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真的转寿成功,但确是一个兄弟情深的悲伤传说。”裴玄静娓娓道来,“王徽之、王献之同为王羲之之后,无论气质高下、官职高低,还是书法造诣,七弟献之都要胜过哥哥徽之一筹。但是,徽之、献之兄弟从不在意这些外人的评价,兄弟俩的感情就如陈年的美酒,愈久愈醇。那一年,五十岁的徽之和四十三岁的献之兄弟相继病危。因天师道有转阳寿之说,徽之便请来了一位术士,在病榻之上挣扎着恳求那位术士说,‘我的才能、官职都不及弟弟献之,今天就请大师用我的阳寿为弟弟献之续命吧。’不料术士回答,‘要替他人续命,自己得先有未尽的阳寿。如今你兄弟二人大限都到了,谈何续命呢?’徽之听罢,仰头长叹晕死过去。几天后,弟弟献之先去了。徽之不顾家人反对,强撑病体去为弟弟献之奔丧。他对着献之的遗体,抱着弟弟心爱的琴却并不弹奏,痛哭道,‘子敬,你的琴也与你一同仙去了。’此后不到一个月,徽之便也随着弟弟去了。所以,这个转阳寿的故事说的其实是徽之与献之的兄弟情深,正如……长吉和自虚的手足之情一样,难能可贵,令人动容。”

  李弥垂下了头,裴玄静知他又在想念哥哥,便轻唤一声:“自虚。”

  “嫂子。”

  崔淼突然说:“静娘,我们一鼓作气把诗中的典故都解了吧!”

  “好。”

  有了之前的经验,剩下两联各自迎刃而解。

  “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谋儿。”前一句说的是诸葛亮和诸葛瑾兄弟,分别投靠刘备和孙权两家。尽管各为其主,他们的兄弟之情一直不变,至死也没有因公废私、兄弟相争。后一句则说的是孙权继承江东后,幽禁大嫂和侄子。晚年又杀掉自己的几个儿子。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反因其权术被曹操赞为“生子当如孙仲谋”。总之,诸葛亮位极人臣,尚且能全兄友弟恭之义。而孙权称王,则家不成家,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了。

  “觐呈盛德颂,豫章金堇堇。”则引用了东晋时期豫章王司马炽遭刘聪讥讽的典故,指出晋朝皇室骨肉相残何其多,虽然司马炽明哲保身,不参与兄弟相残。但当自己登上皇位时,仍然被拖累到亡国身死。

  ——都清楚了。

  这首离合诗中引用了诸多史料和典故,无非指出两个道理:其一,自古皇家无亲情,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之例数不胜数;其二,世间仍存在真正的慈爱、孝悌,为了亲人手足不惜牺牲自我的例子同样不胜枚举。

  那么,武元衡究竟想说明什么?

  裴玄静说:“离合诗的最高境界在于谜面和谜题的契合。昨夜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当《兰亭序》真迹现世之时,便能同时证明皇权争夺的残忍与手足亲情。”

  “我不明白,如何证明?”崔淼思忖道,“况且这两者相互矛盾,怎么可能同时证明呢?”

  “我也不明白。所以我们要一起去找出真相来。”裴玄静说,“不仅仅是为了武相公的谜题,也是为了千古一帖《兰亭序》,更是为了见证亲情与人伦永存世间。”她将最温柔的目光转向李弥,“就像长吉与自虚,证实了徽之与献之的传说,那才是人间最可贵的真情,值得为之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