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子英低头沉吟片刻,缓缓抬头道:“你……去年往齐国路上,曾与庆忌殿下邂逅,并与他结下交情。在齐国时,你还曾对他施以援手?”
任若惜的心不由自主地急跳起来,应道:“是!”
任子英目光闪烁半晌,说道:“如今,我们得为自己的家族打算了。天下大乱,我任家家大业大,更无可去之处,唯有留在吴国发展,而如今吴国之主,庆忌殿下胜算大增……”
他目视女儿,忽地一笑:“两年前,为父曾向先吴王提起你与庆忌殿下婚事,幸蒙先王允诺。可惜,随即阖闾便刺杀了先王,这件事虽未得公开,却也成为我任家获罪之由。如今……似要旧话重提了,这……大概就是你的命吧。”
任若惜鼻子一酸,一抹泪光迅即蒙上了她的眼睛:“父亲……”
任子英轻轻拍拍她的肩头:“我们给了吴王这么多兵器,却不能被他视为心腹,欲保家族,如今只有庆忌。你准备一下,今晚与冰月离开姑苏,返回我任家城,集中冶匠、锻匠、力士、家将、家奴,配以我任家的甲胄武器,投效庆忌殿下,立下复国之功。”
任若惜心中一阵激动,脸颊迅速浮起两抹嫣红,她定了定神,才道:“父亲,那你怎么办?要走咱们一起走。”
任子英冷斥道:“废话!若是能走,为父如何不走?为父自幼体弱,不曾习过武,这姑苏城城高墙厚,若是带上我,你们如何出城?”
“什么?”任若惜一听大吃一惊:“父亲不走,我也不走。哲大夫家前车之鉴,若是女儿走了,父亲焉有命在?”
“混帐!”任子英双眉一耸:“生命有限,仓促不过数十年间。便化为一坯黄土,何足惜哉?我任子英能闯下偌大家业。富可敌国,天下间有几个人办得到的?如此名望与强大家族,便是我的基业根本,基业在,我的生命便如永存。”
任若惜泣声拜道:“父亲。女儿对父亲地命令。从不曾违扭。唯独这一次。恕女儿不敢从命。”
任子英声严色厉。喝道:“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我任家要争取在吴国应有地地位。就得付出应有地付价。这很公平。庆忌谋国。阖闾保国。无不付出重大牺牲。万千人命。为此化为飞烟。我任家要保住家族基业。死掉个把人又算得了甚么?夫差暴戾。他那城破之日火烧全城玉石俱焚地话绝非虚言。我们任家不能坐而待毙。若非这件大事必得由你去做。需要以你为牺牲来保全家族。我任子英也会毫不犹豫去做。听为父地话。速去准备。”
“女儿不敢!”任若惜伏地大哭。
任子英一下子站了起来。从墙上抽出佩剑。狞眉厉声道:“你要做个不孝之女吗?你若不听为父之言。为父只有先杀了你和冰月。以免为人所辱。然后使你堂弟去承担这保全家族地责任!他年幼无知。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但总算给了为父一点希望!”
锋利地剑刃递到了任若惜地胸前。将她下颌轻轻挑起。任子英双目泛红。咬牙道:“女儿。你真要让为父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吗?”
是夜。任府。
任子英一身华服。盛装坐于堂前,膝上横一柄出鞘利剑。如一泓秋水。**堂四角,堆满淋了油地引火之物,气味冲人口鼻。
忠心耿耿的老家人羊伯带着四个凶神恶煞般的佩剑武士走上堂来,向任子英施礼道:“家主,老奴复命。”
任子英闭着双目状似养神,闻言缓缓张开眼睛:“都解决了?”
羊伯毕恭毕敬地垂手道:“是!自夫人以下,所有女眷,尽皆自缢。”
任子英目光微微一凝:“可有要你们帮忙的?”
羊伯垂下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敬声道:“没有,阖府女眷,尽皆自尽。”
任子英屈指一弹,铮地一声剑作龙吟,他仰天大笑道:“哈哈……,好!好!我任家的女子,总算没有让我任子英失望。”
他微微低头,双眼一眯,看向院中黑沉沉夜色,说道:“此刻,我儿该已到了蛇门附近,府中杂役尽皆驱散,举火吧!”
羊伯挥挥手,一个家将走到厅门前略一示意,黑暗中忽地传出一阵沙沙声,竟有不少背着包袱的府上杂役仆妇静静地站在那儿,此时打开院门,纷纷向外走去。任子英恬淡地一笑:“引火后,你们也各自逃命去吧。”
羊伯一言未发,忽地跪倒在地,膝行到他身前,抱住他地脚,以额触地,久久不肯抬起。任子英轻轻一叹,把手按在他苍白的头上,低低说道:“你随着我,有四十多年了吧。”
“是,主人刚刚出生的时候,老奴就抱过主人,那时候,主人还很小,老奴抱着主子到日头下边玩,主人那手指头又细又嫩,在阳光下看着像透明的,吓得老奴啊,战战兢兢,生怕力气大了点儿,就给碰断了。再后来,主人就慢慢长大了,常常骑在老奴的脖子上出去玩儿,有一回儿,玩的高兴忘了下来洒尿,还尿了老奴一脖子……”
任子英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是啊,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许多童年时候的事情……”
羊伯怅然道:“那时候哪天不驮着主人出去玩啊,哪怕下着雨。唉,主人渐渐长大了,老奴的背却渐渐弯了,以前是我牵着主人的小手走,驮着主人的双腿走,从那以后,就只能跟在主人地身后了,可这腿脚渐渐的不灵便了,再后来,就只能给主人守守院子,看看家门了。”
任子英摸着他的头,若有所思地道:“羊奴儿。羊奴儿,不是你说。我都忘了你地名字。这些年,只记得那个羊伯,倒忘了小时候一直叫你羊奴儿。唉,你带他们四个,点了火就离开吧,他们的身手,总能找到藏身的地方。你呢,一个老奴,想必太子也不会难为你一个下人。”
“主人,老奴生是任家的人,死是任家地鬼。老奴侍候了主人一辈子了,求主人开恩,让老奴陪着主人上路吧。”
任子英叹了口气:“你呀你呀,你这个羊奴儿,”他抬起头来,看向那四个贴身侍卫。四名贴身侍卫一齐单膝跪倒,按剑道:“请家主开恩,容小人伴家主上路。”
任子英默然半晌。把袍袖一拂,淡淡地道:“点火吧!”
姑苏南,蛇门附近,守城官兵忽地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叫道:“快看,快看。城中失火。”
“哎哟!那一片儿住的可都是公卿大夫,世族豪门,这是谁家啊,火可不小,烈焰冲天,可怎么救啊。”
一片房屋遮蔽下,两个黑衣人回望着远处冲天地大火,忽地翻身拜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身后一长排黑衣人随着一齐拜倒。两人抬起头时。微微月光下,两张白皙的脸蛋上已挂了两行亮亮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