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收到过我今生今世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求爱信,读后却摸着我的头哈哈笑着说“想打你老阿姐的主意吗?”的全班的公共大姐。在我做过这样的傻事以后还一直亲昵地叫我的绰号的神奇女子。救护车开进俗称“红房子”的妇产科医院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打起了鼓,千万不要碰到方梦仪。
看到她揣着尖啸着的总值班拷机出现在急诊室里的时候,我仍然希望是自己看走了眼。世界本来就小。学医的人的圈子就更小。即使我已经换了工作,也是一样。
我仍然记得她结婚那天和丈夫一起到我们桌上敬酒,喝得半醉、拍着我的头说“你阿姐我今天横竖横了,看你们能吹掉多少根火柴”她总是那么吵吵嚷嚷,记忆中唯一的一次无声是她站在丈夫滴着污水的尸体边的样子。
原则上说是先被轿车撞上再落水淹死,还是无意中落水淹死而那辆轿车只是恰好开过顺便停下让司机朝水里浮动的东西张望,应该是很好分辨的事情。可是法医最终做出了意外落水的结论,而那有钱的车主也就没有了任何责任。
在我决定考法医系研究生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是她难得的无声而肃穆的脸色,却是那段时间里最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
“那么说,林彤是骗了我?”马南嘉瞪大着眼睛追问道。“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努力找回过去当外科医生的感觉“绒毛膜癌就是这个样子的,会有反复出血、转移、转移处再出血…”
“可是第一次体检的时候是我和她一起去的,医生看了小便化验的报告,明明白白说她是怀孕了!”
“这种肿瘤细胞也能产生HCG,就象正常怀孕的胎盘一样。所以也有通常怀孕的表现,象月经不再来了,尿检结果阳性了什么的。
前天林彤一个人来复查的时候,就已经诊断出不是妊娠,是侵蚀性葡萄胎,部分可疑为绒毛膜癌。你看,她的病历卡和保健卡上写得明明白白,连住院单都开了。”
“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连一句都没有提起。而且我连一点都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女人的心啊,”我淡淡地说。
“不是,是我…”他痛苦地低着头“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自己手头的事情上,她怕分我的心…我太不在意她了。”我迟疑许久,决定不告诉他我听到的一切,同时也是为了遵守对泰雅的承诺:“那你还是挺爱她的喽…”
“你这话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要熊掌,也要鱼。”“听我说!”马南嘉抓住我的双臂“我是她丈夫,我得对她负责!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做什么?”
“要做的事情多了,”我说“化疗,等化疗副反应过去,再来一个周期,再等副反应过去,再来一个周期,直到所有恶性病灶都被清除。当然,前提是这次大出血能止住,她能从手术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恢复到足够承受化疗的地步。”
“她…会死吗?”“那要看进一步检查的结果,手术中看到她的整个盆腔――也就是小肚子里都转移了,接下来要看有没肺、脑这样重要器官的转移。不过你先别急,她现在麻醉都还没有过去。你应该首先希望她还能醒过来。”
“那…她以后身体会很虚弱,不能生孩子了,是吗?”“即使她恢复得很好,也不可能生孩子了。这次手术为了止血,已经把她的子宫和大部分卵巢都切掉了。打个比方,就相当于…”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明白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看到他颓然的样子,每次看到生命变成死亡后那种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觉悄悄冒出我的心头。我说:“算了,别太难过了。至少,绒癌是极少数单靠强烈化疗就有可能完全治愈的癌症。
总比一点治疗方法都没有的晚期肝癌什么的要好。”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明白,其实这两者的差别仅仅在于病人是会很快地死去还是慢慢地受尽折磨死去。
对病人本人来说,很难说哪一种更好过一些。我打了个哈欠说:“很晚了,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泰雅要我转告你,事情都办妥了。”马南嘉仍然低头撑着窗台背对这我站着,只是“恩”了一声。也许是因为黎明前最浓的黑暗中,这是唯一一个亮着灯的窗口。
也许是因为这个晚上我太累了,需要一个温暖宁静的地方马上可以睡觉。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让出租车停在这个街角,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再次登上这幢楼。
我用钥匙打开锁,门沉重而无声地打开了。柔和的客厅灯光下,有人蜷缩在沙发上,似乎隔着窗纱远观窗外的风景。卫生间的门开着,飘出皂液、洗发水和吹热过的头发的味道。厨房间的垃圾袋鼓鼓囊囊,似乎装着整套的衣裤。
我关上门,习惯地脱掉外套、皮鞋,赤足踏在地板上,走到他面前:“这么晚了,不睡觉?”
泰雅闻声没有回答,继续保持蜷缩的姿态,紧裹在浴衣里,怀中抱着一只枕头,勉强醒着,眼神朦胧地看着前方。看到桌上散乱的氯硝安定、水合氯醛空瓶、百忧解空壳和半空的水杯,我记得一个月前刚给他配过4瓶水合氯醛,他只吃过半瓶多一点。
原来以为他可以慢慢戒掉,谁知这下又得重新开始。我叹了一口气:“用的着这样折腾自己吗?你既然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应该是已经想通了,怎么还要…”“别说了…”他喃喃地说。
“你这是怎么了?”我在他身边坐下“要知道,我今天晚上刚刚觉得你还是挺酷的。你跑来跟我说话的时候,你记得吗?很爽利的,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男人就该是那样。
可是现在你又成了老样子…干嘛花痴兮兮地吃一大堆安眠药?我告诉过你氯硝安定和水合氯醛不能一起吃。”
“睡不着,老想着刚才的事情,难受。”“胡说!我看你眼皮都快撑不住了。你以为你吃下去的这些都是糖丸子?睡觉去吧。别瞎胡闹了。”
“我怕睡着…”“你…”如同面对顽童,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害怕睡着…睡着了要做梦。”他搂紧了枕头,把脸埋在里面。
突然间恐惧抓住了我,似乎一旦看不见他的脸,他就会沉进枕头里很深的地方去。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的颈项,手却在离他皮肤1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自己的脸红到脖子根。
我看到那里,有一块醒目的咬痕。这个咬人的人还缺了左上犬齿,但看得出咬得很用力。我想起孙常庆咧着嘴大笑时。露出的一口歪斜的牙齿,好象缺的就是这一颗。
很可能他就是这样粗鲁地咬住泰雅的颈项,肥硕的身躯压在泰雅骨骼匀称的脊背上,不顾他的呻吟,一次又一次…老天!我在想什么!真该死!“你…你为什么…”
“别说话,”他靠上了我的身体“求你一件事。”“昨天晚上你已经求过了。”“还有一件。”“什么事?”他眼中的神情让我觉得仿佛是立刻就要生离死别“别吓我。”“抱抱我…”“什么?”“抱抱我。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有…有那么严重吗?”我无奈地伸出双臂把他揽在怀里。他随即松开枕头,把身体贴住我的胸膛。我感觉到他的心跳,规则的、柔和的率动,透过胸壁传导到我的身上。连带着,似乎我自己的心脏也接受了这种节奏,同步地跳动起来。他的头发里,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这时,一种微薄而广大的东西充满了我的胸膛,让我的鼻子酸酸的。静谧的黎明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是有生命的东西,注定了要在这寒冷中靠对方身上的热气存活下去。在这一刻,我希望我和泰雅从来就是血肉相连的生命体“没事了,睡觉吧。”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仅仅是出于羞涩,不敢持续地重重地搂住他的身体“没事了,真的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放心吧。睡觉吧。”我一直抱着他,直到他完全睡着。他睡得非常熟,我把他抱上床的时候,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我拉上窗帘,关上灯,黎明第一缕幽暗的光线下,他秀丽的鼻尖上紧绷的皮肤微微地反着光。
“死沉死沉的猪!搞不清吃什么药的笨猪!捏鼻子也不会醒的死猪!”我连捏三下他的鼻尖,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动也不动地继续睡。我无计可施,在咒骂后阿Q式的安慰中,翻身睡下。我睡得并不踏实。每一次迷朦中,都会陡然完全清醒,就象过去值班时突然听到电话铃响一样。
然后我会屏息静听,生怕听到泰雅发出不规则的呼吸声。毕竟他吃下了太多的安眠药,也许对其他从不吃安眠药的人来说已经是中毒剂量。
令人欣慰的是,直到下午3点我起床时,他始终安睡着。本来我打算直接回家,但是又不太放心让泰雅一个人呆着,说不准他又会乱吃安眠药和抗抑郁药。
我倒了一杯果汁放在床头柜上,洗漱了一下,打算先下楼找个网吧收E-MAIL,再买点做晚饭的东西。
但是一打开邮箱就让我感觉不妙。韦小瑞连发了3个邮件给我,要求和我联系,一封比一封恳切,也许是胡大一加在他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最后一封写道:“马上到单位来吧,求你了。我要死了。”
我步行到单位时,不妙的感觉更加强烈。到处都是警车,比平时多出几倍。不知有什么恶性案件,又把全市个分局的负责人都召来了。
推开法医病理室的门,只见韦小瑞苦着脸趴在台上看切片。李斌扁着嘴托着脑袋一脸全世界人都欠了他100块钱的样子,面前是空空的报告单。
“啊!朱夜啊!”李斌看见我,如同见了救星“快快快!快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怎么回事?”我脱下外套,披上工作服“不是韦小瑞值班吗?为什么叫我来?”“小瑞搞不定啊!”“还有金医生、陈医生他们,大不了还有倪主任,人多得是,为什么叫我?”“因为你最搞得定啊!”李斌凑近我,又用似乎是悄悄话但足够让韦小瑞听到的声音说“而且你无论看见什么既不会晕倒也不会呕吐,你是冷血的坚强型动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