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后直直立在阶上,盯着场中人,有心发作却又没有理由,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勉强按捺住了,发髻上凤穿牡丹镶明珠双翼冠上下垂的红珊瑚流苏细细,水波般流荡,华光摇曳里遮了她郁怒阴沉的眼神。
萧玦又道:"给襄郡主和......这宫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惊,金瓯宫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宫里吧,今晚且歇宿宫中,明日再回,太后这边宴席未散,各位继续,淑妃,你好生照应着。"
淑妃上前应了,太监抬过软轿,襄郡主此时已被抬下玉阶,悠悠醒来,眼睛一睁,正看着萧玦背后,眼圈一红就哭了起来,"表哥......"
秦长歌一怔,回首才看见,不知何时,玉自熙红袍华锦,已进了长寿门,在不远处,倚着殿前盘龙舞凤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难怪这姑娘眼熟,原来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家伙不是说父母双亡的孤儿吗?哪里冒出来的表妹?
见表妹呼唤,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萧玦参拜了,随即道:"请恕外臣失礼,实是在长寿门外听见家妹的惊呼,兄妹关心,所以不得谕旨擅入内殿,僭越了。"
他嘴上说僭越,面上神情却毫不在乎,萧玦向来是知道这个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肆之处的,他聪明狡诈,却不爱权位也不爱结交,和朝中大多显贵不相往来,整天带着他的府兵和爱犬们满街乱逛,他作为受封的郡王,按规矩应离京就藩,偏偏要死赖在京城,为此饱受御史攻扞,但无论怎么攻击,也只能说他不守朝规,却无法说他居心不轨图谋九五----因为他拒绝了萧玦封给他的上好封地,一位没有封地和子民治属的空头郡王,也就是身份尊荣,却永远不可能有机会问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卫个个精炼彪悍,却个个都是乞丐流民出身----这点秦长歌是早已见识过了。
连萧玦和前世的秦长歌都不知道,玉自熙这个人,到底喜欢的是什么,在乎的是什么。
玉自熙一向不受约束,顶多给他这个皇帝几分面子,攻击他的人,玉自熙当他们在汪汪汪,心情好,当笑话听听,心情不好,街上遇见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诉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们"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两肉!"于是堂皇京都大街,车水马龙万众聚目之地,就见恶犬狂追,御史狼奔,鸡飞狗跳,乱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属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职命名的狗们,则一脸兴味的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为此弹劾玉自熙有辱官缄,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捂着撕破的裤裆向萧玦哭诉,萧玦也就是下旨申斥,玉自熙更高兴,接了旨闭门思过,在府里玩训狗游戏,"思过"完了依然故我,萧玦其实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过头,不伤着西梁政局国体,闹又如何?象他这样一边不靠任性恣肆的"独夫",总比那些表面上曲意顺从私下里蝇营狗苟通气串联的臣子们来的让人放心吧?
当然这是帝王不可对人言的心思了,只是当年秦长歌便说过,"静安王,智人也。"
他对抗所有人,也就没有了真正的仇人,他不插入纷繁潜流各方势力,却经营得自己的府兵力抵千军,他是独夫,却不是孤臣,如果做个孤臣,难免要被某些潮流卷没,不能得之便灭之的下场多的是,他不涉政局,却戮力自保,想拉他,没门,想灭他,一样没门。
萧玦对他,算是放心的,一起沙场搏命出来的交情,也不会计较一些俗礼,当下道:"你来了也好,公主也不是外人,向来视你如弟的,你若不放心令妹,一起随着去便是。"
玉自熙媚然一笑,道:"皇上仁心如海,自熙谢恩了。"欠了欠身,转过身来,却悄悄对秦长歌眨了眨眼睛。
秦长歌哪肯和他眉来眼去,萧玦面色不善的盯着呢,当下各坐了软轿去金瓯宫,连秦长歌都分了一顶,萧玦负手立在殿前,见她步履有些艰难的离开,只觉心中沉沉,如这天色晦暗,层云重叠,却终究不知,这晦然心境,由何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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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如晦,阴沉欲雪,灰色浓云泛着暗红的边缘,一层层堆积在天际,一轮将没的太阳,灰暗无光的半掩在云后,迟归的北雁,惊电墨线般从云层中穿越。
平地上起了阵风,旋起未及扫尽的花园里的残枝落叶,盘旋飞舞,为静静矗立风中的华贵的金瓯宫,点染了几分难得的凄迷。
宫人们得了消息,都已在宫门前跪侯,满满的一大群,据说文昌离宫后,宫务府曾请示过萧玦,是否将剩余金瓯宫人拨分到各处应差,被萧玦否了,他怒问宫务府主事:难道你要公主偶尔回宫,自己端茶倒水,洒扫庭院?吓得主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就退下了,是以原本金瓯宫人,一个不少。
秦长歌和文昌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那个动了手脚的金弩。
秦长歌轻轻道:"当初出宫,可有人见着你带那放金弩的箱子?"
文昌摇头,低声答:"是绮陌一人收拾的,那箱子本就放得隐秘,带出来时是搁在一口大箱子里一起放上车,我走后我的寝殿便锁了,应该没人知道我把金弩带到庵里去了。"
两人对话一句,立即不再说话,进了殿,吩咐太医给襄郡主把脉,尚未来得及看看秦长歌的伤,玉自熙已经凑过来,笑道:"公主,你这个侍婢很伶俐啊,我喜欢。"
文昌自然知道他的德性,微笑道:"是吗,多谢王爷赏识我的婢子。"
挑挑眉,玉自熙笑得得意,"公主,你这里这许多丫头,也不差她一个,送我可好?"
"阿弥陀佛,"文昌宣了声佛号:"王爷怎出此言?佛家云众生平等,婢子也是人,不是物品,怎可送来送去?我是修行之人,不敢做这等亵渎教义之事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玉自熙一眼一眼瞟秦长歌,目光钩子一样在她全身上下肆虐,"公主潜心佛学,一意虔诚,我是不敢勉强的,只是公主,你这个婢子,我倒觉得不是诚心修佛之人呢,你将她拘在那寒山古寺,青灯黄卷之地,不怕委屈了她那大好青春?"
"哦?不是诚心修佛?"文昌一怔,"王爷何出此言?"
"她调戏我,"玉自熙再次语出惊人,神情无比哀怨,就差没攥了手绢眼泪涟涟唱窦娥冤,"想我纯情男子,无知少年,长至如今,姑娘的手都没摸过,京都上下,谁不知我玉自熙严谨守礼本分忠厚?不想却被这婢子占了便宜,污了我如玉清白,我每每思极此事,必披衣而起,绕室徘徊,中夜涕下,哀恸无伦,我之损失如此惨重,我之痛苦如此剧烈,公主,你可要还我个公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