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目光一缩,冷然道:"大呼小叫什么?"
两人远远的跪了,童舜道:"启禀陛下,太后凤体欠安,夜来突发谵语,神智不清,已经传了太医院邵医正,奴才想着事关重大,特来向陛下禀告。"
突发谵语......神智不清......什么意思?萧玦长眉一拢,目光一闪,正与悄悄抬头的童舜相交,他霍地低下头去,然而那瞬间这大太监眼色里的意味,让萧玦突然心有所悟。
起身,他肃然道:"太后欠安,朕自当亲往看顾请安,于海,备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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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里起了雾,飘摇迤逦的白色雾气,如天地之笔缠绵不尽的柔媚笔意,正恬淡闲适的细细勾勒长寿宫的庄严轮廓。
然而长寿宫内,却乱如沸粥。
江太后刚才进了小佛堂礼佛,不出一刻工夫,却半昏迷的被抬了出来,还满嘴谵言,神色昏乱,这批宫人都是上次金弩事件后被临时调派来侍候太后的,她当初使老了的嬷嬷丫鬟们现在都在各宫做着最低贱的活儿,一时也没个趁手的人,这些人越发扎煞着手不知道如何是好,胡搬乱抬的,跪地下扒砖缝儿发呆的,躲一边不敢接活儿的都有,还是大太监童舜赶了来,才一一指挥妥当,该侍候太后得去侍候,该请太医则请太医,童舜则奔了龙章宫来。
江太后礼佛一向是不许他人干扰的,谁也不知道佛堂里发生了什么,而她嘴里喃喃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更不敢听,知道皇帝要来,众人面面相觑心里不安,害怕太后说的是皇家秘辛,被皇帝疑心自己听见了可如何是好?都不敢在太后面前服侍,一个个找借口溜了出去,而太医还没赶来,一时江太后面前,竟然没了人。
长寿宫内殿,两暗一明,中间是小佛堂,江太后日常寝居之地是左侧暗间,右侧暗间,据说原先是个殿中殿,还有个小花园,透明琉璃穹顶,一方小小荷池,荷池无水,以青玉为地,玉上天生波纹,远望去便如一池碧水,池中荷花也不是真花,而是以碧玉为茎,玛瑙为蕊,白玉为瓣,水晶为藕的玉石莲,其精致华贵令人咋舌,只是虽然贵重,却隐隐透出妖媚旖旎气韵,并不符合江太后身份,按说太后宫室是不该有如此布置的--诚然,这荷池,确实也不是江太后的手笔。
长寿宫在前元,是前元妙妃所居的"柔波宫",这位据说是前元最美的妃子,天生异香,体态风流,极擅内媚之术,容貌更是墨笔难描,极尽鲜妍,极得废帝宠爱,为她大辟宫室极尽奢靡,这妃子因此被诸臣所不容,被称为妖妃,元亡后,妖妃失踪,按说这宫室也该废去,不想江太后在入宫之前,暗自请了风水堪舆大师广元子看过,称宫中此处,为"凤目"之地,三星汇聚,常住此地者,主昌盛荣贵不衰,便坚持指了此地,改为长寿宫,这处荷池,因为贵重精美,任谁也不忍毁去,便留了下来。
......慌乱过后,渐渐沉寂,江太后僵卧床榻,睁大眼睛,不住喃喃自语。
帘幕重重,一丝风也透不进,微弱的烛光,笔直的矗立于台几之上,一片光晕微黄,其余部分,都笼罩在沉滞的暗影里。
隔壁,暗间,云层里月色一闪,照在透明琉璃穹顶之上,五色斑斓。
华光照地,碧玉生晕,永恒碧水盈盈,永恒娇花艳艳的精巧荷池,突然诡异的分开一线。
便见一人宛如洛神仙子,丝绢飘飘,分水而出。
黑发,紫衣,一双雪白纤长的手,姿态优雅合握于腹,裙角飘散如盛开的花。
轻衣缓带,姿态轻闲,悠然而行。
那神情不似夜半于太后神秘宫室不可思议之地潜伏而出,而似漫步于自家后花园,偶见蔷薇上歇了只娇俏的小黄莺,因此闲散微笑而观。
她手指轻抚,一一抚过白玉雕琢,却宛如鲜活的莲叶,珍重如对真正娇嫩的花瓣。
唇角,却隐隐浮现一抹讥诮。
目光如水波流转,环顾这暌违数年的宫室,想起当年于栈渡桥上,和楚非欢提起这处荷池,并因此引发了建密道的念头由此救了楚非欢一命的往事,秦长歌笑得越发奇异。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凤目......江晚仪,你想得真美......你可知道,广元子那个二流术士,只看出了这一地的地形佳妙,却没能看出这一方荷池,别有玄机。
这全以冷寒之玉造就的荷池,生生造在凤目中心,如镇石如利器,插入目中。
毁的,何止是常住此地的主人的昌盛之福?甚至还有广袤天下,江山社稷。
妖妃阴妙嫦,你因何而来?因何而去?你是元王朝的媚主妖妃,还是一个心怀仇恨的悲情女子?
你来,成就末代帝王的爱情,然后毁去他的江山。
可笑世人愚钝,一叶障目,任史笔如刀般一字字凌迟,凌迟一个弱女子含悲忍辱,抛弃一切以身伺敌,不惜以己身名誉为千秋诟病的血泪秘史。
不过没关系,你达成了你的目的,来也去也,再无挂碍,生死荣辱,对于你这样的女子,早已置之度外。
秦长歌微笑着,抚过玉石莲花。
当年她发现这里的玄机,更发现这方荷池下有地道直通宫外,遂趁修建宫室之机,做了改造,在那方琉璃透明穹顶上做了些手脚,现在这方荷池伤的,已不会是西梁的龙脉江山,只会是宫室的主人本身。
今夜,她自密道而来,便是推算好时机,想要亲自参与一幕好戏。
她笑吟吟的漫步而过荷池,长长裙裾拖曳如梦,悄无声息的步入江太后内殿,姿态优雅的,稳稳端坐在纱幔掩映的琴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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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太后的神智,在现实与过往的交界处游荡。
依稀是那夜,火光里人影幢幢......照微还在疯狂舞蹈,神色奇异的掰着手指数人数,她站在远远的回廊里,遥遥看着侄女的疯态,金丝凤绣宽袖下手指绞扭成一团。
那手指......冰凉。
因为在风地里站了太久。
有多久?
在长乐宫火起之前。
那晚她因为下午积了食,不敢早睡,又记着御花园温房里精心培育的名品昙花不知道开了没,便出了宫。
出宫时,何嬷嬷还说了一句,主子今夜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出门,且把大氅披上吧。
当时她一看时辰,还皱皱眉,道,正是侍卫换防时辰呢,可真不凑巧。
不过实在挂记那昙花,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