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一线光芒,有如长天之剑,劈开黑暗。
日升原野上少年策马奔驰,衣带亦如剑划开北地翠绿苍黄的风。
身躯和马贴成一线,一条墨色的明锐的线,黑色的轨迹前一秒尚自摄入瞳孔,下一秒已经寻不见踪迹。
又或是一支射穿广袤大地的鸣镝,风生雷动的穿越浩瀚碧野。
秦长歌单人独骑,飞奔与幽州紧邻的灵州。
大军调拨需要时间,如今她已来不及去城外军营指挥此项事宜,只能命令属下随后赶来,自己单身上路,与时间赛跑,抢回所有人的生机。
逐风追月,驰至天明,前方,灵州城外十五里,一个规模完整的小镇般的连绵建筑出现在眼前,镇中,分布着一座座两层楼高的建筑,都是高大结实的库仓。
长林粮库到了。
灵州长林粮库,是西梁钦定军粮总库,立国初便有明旨:存粮万石,一年一换,非战时奉旨不得开库,擅取粮草一芥者,诛。
守粮官纪震,职在三品,是土生土长的北地军人,因为不受幽州都督曹光世待见,被排挤来,做个日日数粮袋的守粮官。
官场嗟跌的纪大人,性子愚拙固执,不认为自己的行事为人有何不足之处,将命运的不如意一切归结为怀才不遇,时运不济,自此时时怅叹,日日倾倒酒乡。
秦长歌一马长驰直入粮库时,他正在镇上小酒馆听曲买醉。
秦长歌报出身份时,官低两级的纪大人不情愿的搁下酒杯,慢吞吞的行礼。
秦长歌一伸手,还未来得及虚扶,纪震已经自己挺直了腰,斜睨了秦长歌一眼,心中暗暗愤懑,为何眼前这个年轻得胎毛未退的少年,已经是中央堂皇机构的一品大员,而自己混迹官场多年,鬓发已苍,却还只是个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做个闲得抓虱子,没油没水的守粮官?
因此秦长歌一说要借粮,他想也不想立即摇头,大约觉得这个要求太过荒诞,语气里忍不住对这个"不知轻重的毛孩子"生了几分轻蔑,"赵大人,国家律法不用下官教你吧?你借粮说起来简单,却是在要下官的脑袋,下官怎么能够罔顾律法,将一家老小的性命,平白无故的送给你?"
"我说了,朝廷若有怪罪,我一身担之,"秦长歌忍着气,没办法,自己的人还没来,没有他的支持和配合,粮食是拿不出来的。
"你一身担之?"纪震拿惺忪的醉眼看秦长歌,不紧不慢的悠悠笑,"赵尚书,少年幸进,果然意气非凡,可吞虹霓啊......只是可惜,你的脑袋,也不比纪某重上几分罢?"
他放纵的瞄了瞄秦长歌,还拿手比了比她的头颅,似在称量份量,随即装模作样的摇头,借酒装疯,有意埋汰眼前这个孤身前来,令他看得不舒服的少年显贵,随从的兵丁立时也捧场的一阵吃吃的笑。
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决定再忍他一次,笑道:"赵某的脑袋自然不如纪大人厚重有容,不过纪大人也不必忧心,赵某在来前,已经给朝廷递了折子,所谓事急从权,陛下深仁厚德,定然也不愿放着粮库不支用,却任幽州饿殍遍地,灾民暴动以致搅乱民生,一定会准了的。"
"大人此言差矣,大人口口声声陛下,可记得陛下说过,军粮是国家战备,决不可轻易动用?眼下各国势力不宁,齐皆窥视我西梁国土,你动了军粮,如果北魏打过来呢?届时陛下调用,我拿什么喂饱大军?万一因此打败仗,那些死的人,不是人?"
默然半晌,看着对面自以为已经凭借绝顶词锋和彪悍辩才,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因而洋洋得意的纪震一眼,秦长歌微微一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受教了。"
她甚至微微一礼以示歉意,纪震象征性的扶了一下,满足的捋须笑道:"难怪赵大人少年得志,单凭这份谦冲雍容,知错就改的泱泱之风,便不虚盛名啊......"
秦长歌笑得越发谦虚,"您夸奖了,纪大人是前辈先贤,莫言当执弟子礼求教之。"
纪震得意的呵呵大笑,手一招,道:"赵大人,你忧国忧民之心,下官佩服,只是那些肮脏贱民,死几个便死几个,反正过不了几日便有粮运来,闹事,出兵镇压便是,办法多得是,不值当咱们为这种不知好歹的贱民冒险。"
"大人真是老成之言,"秦长歌干脆一掀衣袍,不急不忙在桌边坐了下来,她在桌边似是出了一霎的神,随即摇了摇酒壶,笑道:"在下衷心感佩,可否借花献佛,容在下敬上一杯?"
纪震大笑着连道不敢,却已立即坐了下来。
笑着给纪震敬了杯酒,看着他一饮而尽,抬眼瞄了瞄几个护卫的兵丁,秦长歌道:"我与老兄一见如故,蒙老兄点拨深有所悟,有几句体己话儿想和老兄说,只是......"
纪震立即挥手赶走了几个兵丁,"去去!不要妨碍我和赵大人说话!"
喜笑颜开的凑近秦长歌,心想着也许和这少年显贵攀上交情,折服了他,许是能够调出这鬼地方,换个肥差。
"我想说......"秦长歌看着他,慢吞吞道:"你该糊涂了......"
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纪震脑中突然一晕,却又没有完全晕去,只觉得眼前景物突然一晃,水波般影影绰绰动荡不休,对面少年清逸的容颜,也有些怪异的扭曲了。
语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却令人安心,有种温柔熨帖的感受,令人不想拒绝对答。
"粮库有多少位副守?"
"粮库如何开启?"
"钥匙在何处?如何使用?"
"副守粮官都是哪些人,现在何处?个性如何?"
......
一一回答,根本意识不到对方问什么,纪震最后朦胧的看见少年倒尽杯中和壶中酒,直身而起,听得他淡淡道:"......我本想杀了你,我连祭吊坟墓的躬都给你鞠了,但是最后一刻我放弃了。"
空气中沉静下来,少年沉默了顷刻。
好像很久之后,他模模糊糊的听他道:"......我要尽量为非欢积福。"
他的最后一抹视线里,是少年决然开门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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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陲小镇长林,在平静了很多年后,于一个看起来最平凡的日子,迎来了一个寒气凛冽的场景。
一路以绝杀手段实现仕途升腾的杀头尚书秦长歌,在长林小镇,再次给当地居民们留下了关于她的永生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