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抽噎噎的六十五号哭着松开手,顺着光滑的斜坡一路向下,滑到七十八号后边,伸出手将他往上推。
一边推还一边打嗝。
现在他们两人呆在斜坡三分之二的位置,而背后的黑斑已经开始在往坡上爬了,最近的一只手臂离六十五号的脚下仅有两米的距离。
并且这种距离正在以一种极速的方式缩短着。
简悄和十三号已经爬到坡顶了,除了耶稣背着十字架的那个雕塑以外,他们将所有的雕塑拖动着对准七十八号和六十五号身后的黑斑,使劲将它们都推了下去。
这些沉重的雕塑只将那些黑斑砸得停顿了一瞬,然后黑斑中间裂开一个大口子,将雕塑吞了进去。
黑斑的身形涨得更大了。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七十八号皱着眉,额头上的汗水快汇成一条小溪流。
这陡峭的斜坡几乎没有什么可供落脚的地方,他又伤了手臂和腿,重心不稳,再着急速度也提不上来。
可能是被雕塑砸痛了,那些黑斑的表情变得更加恶意和扭曲,它们努力地伸长着手臂,想要将离他们最近的六十五号抓落下来。
黑斑现在占据了整个坡的一半,而七十八号的手已经快要摸上坡顶的边缘。
等七十八号接近了,简悄和十三号用力拉住七十八号完好的那只手臂,将他整个人往十字架的方向带,六十五号在不需要帮衬七十八号的情况下,很快的脱离了黑斑的攻击范围。
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失去了猎物的黑斑被激怒了,它猛然膨胀起来,顷刻之间就膨胀到了整个密室的顶端,还没有来得及完全爬上去的六十五号的左腿被黑斑中伸出来的枯瘦手臂抓住了。
紧接着是一股人类几乎无法抵抗的巨力,三个人就算合力也差点被黑斑拖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枯瘦手臂上的手指扎进了六十五号的小腿,血肉分离,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背后!”
混乱中,不知是谁急促的喊了一句,他们才发现他们背后那座高大的耶稣十字架的雕像正在被无数只手抓着,拖向黑斑深处。
六十五号整个人的下半截身体已经陷进去了。
他们同时也走入了黑斑的包围圈,圆圈越缩越小,十字架在无数头颅的阻挡下若隐若现。
但是谁都没有放弃,没有逃避。
情况越来越危急,十字架只剩一个白色的尖尖在黑斑中浮沉。
六十五号突然松开了手。
他脸上仍然是那种半傻之过后的懵懵懂懂,但他毫不犹豫地挣脱了三个人拉在他手臂上的手,就在他们被迫松手的那一刹,黑斑像黑色的浪潮一样涌上来将他吞没。
乍然的动作使他们三个人后退几步,撞上了黑斑,背后传来火辣辣的痛意,黑斑中的手臂抓挠在他们身上,干瘪的头颅在咬他们的胳膊。
谁都来不及悲伤。
简悄忍着剧痛将手伸进黑斑中,也许是危难时期最后的爆发,他硬生生的将整个十字架拖出来一点,十字架交汇处的图案隐约露出一个角。
“快!”
顾不得浑身的浑身要命的疼痛,另外两个人拼命地扑过去,按住了那个图案,图案闪过一点微弱的白光。
【丰收祭典结束。】
【考生确认存活。】
【附加题完成。】
三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密室中,那点微弱的白光闪过后,几乎占据了整个密室的黑斑像是遭遇了光明的暗影,飞快退去,约莫几个呼吸的时间,密室里就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一枚被捏得变形的徽章从坡顶咕噜噜的滚下去,在空荡荡的地面上打了个转,发出“叮”的脆响。
一只只剩白骨的手捡起了这枚徽章。
————是那个鬼骑士。
庄园外的天已经亮了,些许光芒从残破不堪的朽木中透进来,他指尖徽章上的蓝宝石氤氲出温柔的色泽。
在这个世界里,这种蓝宝石代表一种和它的光泽同样温柔的赞誉:
【献给世上最忠诚勇敢的骑士。】
他捏碎了这枚徽章,宝石在他指尖化成齑粉。
他不再需要这种讽刺般的赞誉了。
天越来越亮了,他走出这间密室,从小阳台向下看去,不远处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田园阡陌纵横,平民和奴隶在其中来来往往,女仆在庄园里忙进忙出,骑着马的骑士在周围巡逻。
一切都是这般生机勃勃,安然美好。
像一幅谁都不忍心打碎的画卷。
郊外支起了未燃的篝火堆,车队运来了新雕刻的巨大神像,女仆制作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孩子们在草地上放声欢笑。
今年是一个罕见的丰收年。
所有人都很快乐。
他们准备了一个巨大的庆祝典礼,并希望来年也能拥有这样好的运气。
有大胆的姑娘给巡逻队里的某个骑士送上了鲜花,他们是一对坠入爱河的未婚夫妻,周围的人起着哄。
劳作了一年的奴隶喝到了放了盐,极其难得的肉汤。
就连漆黑巍峨的庄园外墙,也被装饰的喜气洋洋,充满了节日要到来的气氛。
..............
晚上,天空升起了明月,缀满了星星。
惟妙惟肖的神像立在旷野中,不远处支起了长条的餐桌,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放着精美的菜肴,连成一片的篝火堆上烤着香喷喷的乳猪,有歌者在唱着悦耳的歌谣,也有吟游到这里的诗人在讲着各地瑰丽壮美的传奇。
骑士仍然站在这个小阳台上,不论远处的景象多么热闹,也没能激起他的半点波动。
庆典的晚会已经进行到了最欢乐的部分,所有人都在虔诚地向神明送上赞美和祷告。
篝火照不到的黑暗里,逐渐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形。
这是一帮穷凶极恶,到处流窜的盗匪。
他们在节日最盛大,防御最松散的时候闯进了这里,对丰收祭典上的人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
哪怕周围巡防的骑士很快的拿起了剑和盾,哪怕更多的骑士没有进行祷告,而是尽职尽责的守卫着这些庆典的人们的安全,也根本没能拦住他们。
食物被掀翻在地上,杯盘碗盏摔得粉碎,盗匪们狰狞的笑着,将手无寸铁的人们丢进篝火堆,看他们在火里痛苦地嚎叫。他们推倒了神像,杀光了在场的所有人。
仿佛是唤醒了恶魔。
他们丢下了身后的一片狼藉,奔向了庄园,到处都盛开了死亡的花朵。
杀红了眼的盗匪闯到了三楼的卧室,骑士静静的看着他们四处翻找,月光披在他的身上,地面上没有影子。
等到盗匪将庄园洗劫一空,扬长而去,整个庄园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骑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们远去,无悲无喜,无动于衷。他沉默的盯着满地的尸骸。
又是一个日升月落。
旷野满地的尸骨中,有一具尸体突兀的动了动。他极慢极慢的站起身,全身的皮肉尽皆脱落,只余下森森的白骨,眼眶里燃起猩红的复仇焰火。
生前如果有着强大的执念,历经刮身凌迟之痛,可化为亡灵回转世间。
曾经的骑士长,就这样堕落成了一只他最唾弃不过的亡灵,仿佛是地下阴沟里的老鼠。
人生前总被皮囊礼仪束缚,死后却不再有这些顾虑。
他埋葬了所有惨死的人们,用亡灵的身躯虐杀了所有的盗匪。
冷静而克制,恨意深埋。
他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但等他回到残破的庄园里,才发现庄园里所有的人都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人间。
他们都成了没有神志的怨灵。
保留着惨死时样貌,记得死时的痛苦,然后将这些不甘怨恨发酵,来杀戮一切活着的生灵。
曾经无比美好的庄园,如今沦为了地狱。
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贯穿了骑士的心脏,他甚至恍恍惚惚的觉得,这种痛苦比他当时变成亡灵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他跪倒在庄园荒芜的土地上,眼眶里的火焰暗淡,亡灵没有眼泪,也不会泣不成声。
骑士站在小阳台上,看着庄园前那个跪倒的白骨蜷缩成一团,在荒芜的土地上躺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慢慢的爬起来,走到经过盗匪打砸残破不堪的庄园里,爬上了三楼。
这里曾经住着他最敬爱的伯爵,最终也因为他的护卫不力而死在了盗匪的刀下。
他宣誓效忠的对象、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喜欢的女孩子......都在这场暴行中化为乌有。
像他这样的人.......
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得上骑士的称号呢?
他摘下了胸前那枚精美的徽章,徽章在他手里变形,他的指尖抹去了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姓氏,他配不上这个姓氏所承载的荣耀。
“叮。”
徽章被扔到了墙角,灰尘逐渐覆盖了宝石表面。
他做这件事的时候,阳台上的鬼骑士一直盯着他,沉默而无言。
而后便是日升月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白骨相互厮杀,怨灵相互吞噬,谁也不记得自己原来的模样,变得贪婪扭曲,丑陋恶毒。
他砸毁了大部分的神像,却又最后留下了一部分,锁进了密室,不再看,也不再想。
最终有一天,他被这些负面力量吞噬了。
但他还是清醒的,清醒的看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一遍又一遍重来。
一遍又一遍,永不止歇。
直到这一次———
在被怨灵同化之前,他捏碎了曾经丢下的徽章。
蓝宝石的齑粉从他指尖落下。
他不再需要光明,也不再需要信仰。
他就是黑暗中的,怨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