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与歌里勒』
艾布纳被人绑着扔到凯里的铁链林里时,他的心情异常的平静,没有难过,没有害怕,似乎他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空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波动。
“我们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人?”
“听说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小小的年纪,心肠怎么就这么狠毒。”
“你看,他现在一点悔改的意思都没有。”
“这种孩子根本就不应该让他出生在这个世上!”
不应该出生啊.........
如果可以选择,他也宁愿从来没有来到过人世间,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我在周围人眼里是什么形象呢?
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艾布纳想,大概是冷血无情的怪物吧。
他的妈妈说的对,他就是个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
可怪物艾布纳曾经有一个小秘密。
他想成为和大姐姐一样优秀的人。
但那是好久以前的记忆了。
曾经的艾布纳怀抱着这样的目标,觉得他的生活好像有了新的动力,爸爸妈妈那些冷言冷语也不再那么让他难受。
可能是他曾经生活得太幸福,如今的生活似乎并不愿意这么轻易的放过他。
某一天他回来的时候,他发现爸爸妈妈都坐在客厅里等着他。
他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场景了。
久到他的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希冀。
“艾布纳,你长大了。”他的爸爸满脸烦躁与疲惫,他早已经没有了当年吟游诗人的气质,生活磨平了他的锐气和棱角,“那有些事情我就不瞒着你了。”
“你妈妈就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子!”他把手里的杯子往地上一摔,发出巨大的声响,“我和她解释不清楚,你去。”
疯子?
艾布纳觉得爸爸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但不知为什么,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有些茫然了。
“妈妈?”
“谁是你的妈妈!”一直垂着头坐在沙发上的妈妈抬起头,眼神里满含警惕和恐惧,“你是个什么怪物,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我就是艾布纳呀!”他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妈妈,你在说什么呀?”
“你是长的和我的儿子一模一样,说话和行为习惯也像,但你不是他!你是谁?你为什么要顶替她的身份?”
“我.....我就是艾布纳,我没有顶替别人。”艾布纳的语调在发抖,“妈妈,我真的是艾布纳!”
“什么艾布纳,你就是顶替他身份的怪物!”他的妈妈尖叫,声音尖利到破音,他的爸爸坐在一边皱了皱眉。
“怪物!怪物!你就是个恶心的怪物!”
尖叫声愈发失控,艾布纳僵在原地瑟瑟发抖,只觉得好冷好冷。
他想逃离这种噩梦般的指责,可他动不了,他就像一座石雕一样立在这里。
他的妈妈终于失控了,她扑上来掐住他的脖子,力道出奇的大,艾布纳使劲掰着她的手,可他的妈妈愤怒之下爆发出的力量根本不是年幼的他所能抗衡的。
妈妈的脸和他离得很近,她脸上的恐惧和恨意能看得分明。
艾布纳的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掉了下来,砸在他妈妈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水痕,他哑着声音:
“妈妈,我是艾布纳.......你看看我呀......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怪物,我是你的儿子呀。
“闹够了吧!”阿尔杰斯冷冰冰地说,他从一地玻璃渣上踩过来,能听到咔嚓的破碎声响,“松手!”
“你又是什么东西?披着阿尔杰斯皮的另一个怪物?”
他妈妈的神色有点癫狂,手上越来越用力,艾布纳眼前阵阵发黑。
“我说松手!没听见是吗?”阿尔杰斯不耐烦地挥出响亮的一巴掌,打得她头偏向一边。
阿尔杰斯一边把艾布纳从她的手里拽出来,一边粗鲁的扯着她的手腕往楼梯上走。
“看到了吧!你妈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阿尔杰斯嘴里骂骂咧咧,“娶了她我可真倒霉!”
随后是响亮的摔门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艾布纳躺在地上,他手脚发软,站不起来。
眼泪从他的眼眶里大股大股的涌出来。
我这是在哪里?
我在人间。
原来.......是在人间啊。
“害怕了?”人群中有一道刺耳的声音,“杀你父亲的时候你怎么不知道害怕呢?”
“别废话了,快把他推进去!”
“歌里勒会审判这个罪人的!”
人们将他推了进去,艾布纳没有回头,他在铁链林里穿梭着,将这些人渐渐抛在身后,风吹过这里的时候,铁链碰撞之间琳琅作响,像在唱着一曲忏悔的歌。
他突然特别想念大姐姐的歌声。
那种温柔的,暖暖的,像是阳光落在身上,草木生出新芽的歌声。
这些铁链开始动了。
它们将他裹得紧紧的,拖向一片碎石地,碎石地上有猩红的痕迹,中间有一个两米高的柱子。
这满地的猩红,就像那天夜里满地的鲜血。
那是一个沉沉的夜色,无星无月。
从他的妈妈被确认为卡普拉格妄想症,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
她依然仇视着他。
她坚信她周围的一切都被不怀好意的人换掉了,从身边的人到生活场景,有人替换掉了一切。
她依然时不时的像疯子一样怒吼,大喊大叫,摔掉眼前的所有东西。
只要艾布纳出现,她就会攻击他,谩骂他,甚至想要杀死他。
她开始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只有她画画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安静。
但她的画也不像原来一样画风柔美,她现在的画上永远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大片大片的黑色,线条都是杂乱无章的,透着一种绝望的疯狂。
艾布纳开始躲着她。
每当她沉浸在绘画里,不会注意到周围的一切时,艾布纳才会藏在一边悄悄的看她几眼。
在他又一次偷看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妈妈在喊他,语调是轻柔的:
“艾布纳,我看到你了。”
她放下笔,朝艾布纳的藏身的地方走过来。
艾布纳站在隐蔽的角落,不敢动弹。
“艾布纳是我的儿子,但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他的妈妈没有把他从角落里揪出来,而是对着虚空在讲话,“这是我的失职,我很后悔。”
“上天惩罚我了,他将艾布纳从我的身边带走了,我找不到他了。”
她喃喃的说,声音里渐渐有了啜泣:“我找不到他了。”
“我知道错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她分明没有看向他这边,但艾布纳知道,他的妈妈就是说给他听的。
“还给我好不好?”
艾布纳死死地咬着嘴唇,他的喉咙里好像哽着一块冰,那种寒冷的感觉一直传到了心里。
第二天早上,他的妈妈永远离开了他。
最后留给他的,是满墙乱七八糟的红色线条。
『杀死父亲的罪人。』
『审判:死刑。』
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声音在说话。
铁链从他的脚开始逐渐向上缠,像是捕猎的蛇,让猎物慢慢窒息。
艾布纳眼前的光线在被铁链一点一点的遮蔽,他恍惚间发现,原来死刑不是很疼。
比不上有些话语戳心的痛,比不上妈妈掐他脖子的痛,更比不上他爸爸对他拳打脚踢的痛。
艾布纳想着想着,眼泪就落下来了。
他怎么就不再忍一忍呢?
那天爸爸打他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反抗呢?明明只要挨过去了,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为什么要反抗呢?
大概是被爸爸在楼梯上掐住脖子往外拖,倒着的时候看到了墙上那些线条,看到了妈妈留下的红色痕迹,也看到了他在妈妈离开那天画在墙上的巨大的哭泣面具。
那一刻,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特别的难过。
这种难过促使他伸出手狠狠地一推。
他杀死了他的父亲。
看着那双带着惊讶,害怕和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他身体的温度慢慢的凉下去,艾布纳竟然感觉到了几分扭曲的解脱。
他果然是个怪物。
铁链将他缠成了一个巨茧,艾布纳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拜托过乔娜姐姐,希望在他死后将他的骨灰埋在他妈妈的墓碑边。
———如果他还能剩下骨灰。
他再也不用醒过来了,再也不用回到人间。
真好啊。
凯里的铁链林里,多了一枚新的罪茧。
『菲尔希斯』
她出生的时候就是公爵的女儿,贵族中的贵族。
但是奇怪的是,她的父亲好像很不喜欢她。
她的母亲常常流着眼泪说:“乔娜,你要变得优秀,让所有人都喜欢的优秀!”
她的母亲不断强调着要她变优秀,严苛到了一种变态的地步。
她没有童年,没有玩伴,只有无穷无尽的学习。
只要她稍有放松,她的母亲就会沉默的看着她,一直哭一直哭,好像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一样。
她会说:
“谁叫你是个无用的女孩!”
“你要是一个男孩该多好!”
乔娜只能拼命的努力。
她压缩自己的睡觉时间,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用来培养高雅的谈吐、规范的用餐礼仪、赏心悦目的气质和恰到好处的标准微笑。
“乔娜,你绝对不能被任何人比下去,否则你就没有价值!”
乔娜一直觉得,她的母亲这样严格的要求她,应该是为了她好的。
但是这些要求实在是太难了,有时候她也会失误。
她的母亲,这位优雅的贵族夫人从来不会对她进行体罚,她只是一直哭,哭到乔娜认错,道歉到她满意为止。
终于有一天,乔娜爆发了。
她翘掉了她的钢琴课,吃饭的时候故意讲话,漂亮的裙子被她弄得脏兮兮的,她的母亲几乎要被她这些行为气到发疯。
在进行了这一系列的折腾后,乔娜藏到了城堡中一个偏僻的小阁楼里,这是她无意间发现的。
她知道外面那些男仆女仆都在她母亲的命令下四处寻找她,她甚至还听到她母亲气急败坏的声音,和她平时的贵夫人形象大相径庭。
但乔娜一点儿都不快乐。
她缩在阁楼里小声地抽噎,她不敢哭的太大声,怕被发现。
哭泣好像是一件会上瘾的事情,乔娜哭得停不下来,直到一束光突兀地照在了她的脸上。
这个偏僻阁楼顶上突然就少了一块砖,从砖缝里能看到蓝天的一角和一张毛茸茸的猫脸。
“你是天上派下来的小天使吗?”
哭得头昏脑胀的乔娜脱口而出。
她从没有在城堡里见过除了父亲母亲和仆人以外的任何生灵。
“你能不能陪陪我,我好害怕。”
她心里存了一点隐秘的期待,好像有一只小鹿在心头蹦来蹦去。
她看到那只黑色的猫猫叹了一口气,从那个狭小的砖缝里神奇地挤了进来。
那只猫猫问她一个人缩在这里哭什么?外面有很多人都在找她。
“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学那么多我不喜欢的东西。”才满十岁的乔娜不开心地低着头,“我想当一个歌手,然后把歌声唱给全世界。”
“可母亲说个当歌女是很丢人的事情,她说真正的贵族绝对不会生出这么荒诞的想法。”
那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猫猫问她。
“没有。”乔娜说,“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并不丢人,每一份职业都应该受到平等的尊重。”
你心里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
那只猫猫温柔地用爪子给她擦眼泪。
它告诉她,以她现在的能力,是没有办法改变她母亲的想法的,更没有说服她的能力。所以她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
“为什么现在不可以呢?”
因为现在的你还太弱。
猫猫严肃的告诫她,如果她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那么与众不同的想法只会害了她。
她还有很多不懂的问题。
但猫猫没有嫌她烦,而是很认真的在给她解惑。只不过这一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猫猫在听。
乔娜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好像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随后的几天,猫猫每天都会从那个墙缝里过来看她,陪她讲讲话,听她沮丧的抱怨,它会用软乎乎的爪子拍她的头,再夸她是个小宝贝。
这样的快乐持续了几天。
直到有一天,猫猫又来了,但它是来和她告别的。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猫猫亲了亲她的额头,乔娜知道亲额头在它的家乡表示视若珍宝的意思。
你就是我的珍宝。
黑色的猫猫轻轻的叫着。
只要你相信,我们总有一天还能再相见。
从离别之后,乔娜变得越来越优秀。
她不再需要别人督促她,她自己已经上进起来了。
她学了很多国家的语言,学了弹琴,学了插花.......她变得非常优秀,优秀到那个连看她一眼都嫌多余的父亲对她毫不吝啬的展露了笑颜。
“乔娜,你要变得更优秀,一定要变得更优秀。”
在她的父亲开始重视她的时候,她的母亲不断地叮嘱她,眼里是日渐偏执的狂热。
父亲带着她出席上流宴会,她很快就得到了同龄人好感。
从小敏锐的乔娜注意到,每次她的出现都会引起另一个女孩子的不满,那个女孩子曾经是话题圈的中心,她叫玛特尔。
乔娜从来没有这么羡慕过一个人。
原来女孩子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得到父母无条件的偏爱。
玛特尔生得眉目张扬,傲气凌人,她的脸上都是被宠出来的无忧无虑。
乔娜真的很想认识这个活得肆意幸福的女孩子。
她终于找到了机会。
她以为还有很长的时间,能从别人的幸福里看到一点甜。
可是那一天夏日宴会回来之后,她父亲突然宣布她要嫁人了。
嫁给一个臭名昭著的公爵。
“为什么?”她难以置信的反问她的父亲,“您难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觉得你们很般配。”她的父亲说。
乔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就在晚上,她的母亲到她的房间里来找她,乔娜以为母亲是来支持她的。
“乔娜,你身为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觉悟。你父亲现在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只有那位公爵才能帮助他。你作为女儿为父亲牺牲,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为什么理所应当?”
“因为他养育了你,给了你生命。”
“如果我嫁过去,我会像他的前几任妻子一样。”
你忍心看我去死吗?
她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
“你必须嫁过去。”她的母亲严肃地看着她,姣好的脸庞上露出一种称得上是冷酷的神色,“不管是你还是我,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要为他牺牲,并要感到荣耀。”
“不可能!”
乔娜一直知道她的母亲很喜欢她的父亲,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母亲的喜欢已经卑微扭曲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只是来通知你,你不要让他为难。”她的母亲一直完美无瑕的形象似乎裂了一条缝,泄出隐约的怨恨,“谁叫你不是个男孩呢?你作为女孩,生来就亏欠了我,你现在要偿还给我!”
“偿还?”乔娜重复着这两个字,低低的笑出声,“我也不是自愿选择来到这世间的。”
她从来就没有选择过。
“乔娜,我让你学习,不是让你学这些无用的东西!”
她的母亲很生气的离开了。
第二天,那个公爵派人来商谈婚事,乔娜当着他们的面用一把锋利的刀毁去了容貌。
她的父亲大发雷霆,带着她的母亲离开了这座城堡,同时遣散了所有仆人,将她独自关在了里面。
他对外宣称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就在他们像处理废品一样处理乔娜时,那个公爵传来了消息,要乔娜前去给他赔礼道歉,姿态要诚恳,他可以考虑是否要原谅她的不敬。
乔娜没有答应,她有她自己的骄傲。
这天晚上,她将自己关在了阁楼的房间里,一把火点燃了整个城堡,火燃烧得热烈,映得星辰都暗淡。
当火舌卷向她的时候,她露出了很久没有过的灿烂笑容:
“我自由了。”
她终于选择了一次自己的命运。
随着痛楚而来的是漫长的沉睡。
等她从这场沉睡中醒来,她发现外界已经天翻地覆。
她和玛特尔,阿尔杰斯,还有另外一些人,似乎都被困在了一段过去的旧时光里。
她就像是传说中的鬼魂,在机缘巧合之下闯进了活人的世界。
属于她的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现在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后,这个时代的女孩子自尊自强,不是任何人的附庸,她们和男孩子一样,享受着平等的权利。
真好啊。
曾经的乔娜,现在的菲尔西斯微笑着,即使她从没在这个时代生活过,她依然觉得幸福。
城堡里曾经被大火烧毁的蒲公英现在已经开满了城堡的废墟,在阳光下泛着毛茸茸的金色。
风带着一颗颗种子在风里翱翔,飞向更远的天际。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写乔娜一生的不甘和怨恨的,写她怎么在痛苦里从乔娜变成菲尔希斯,但后来我觉得她内心的温柔其实比怨恨要多得多,毕竟她本性善良。
蒲公英的花语有好多———无法停留的爱、勇敢、自信、坚持,据说还有等待重逢的意思。
很适合她。感谢在2020-03-2722:00:56~2020-03-2822:48: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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