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悄回过头。
“怎么,认不出我了?”
说话的女孩子身穿一袭浅色襦裙,裙角绣着深深浅浅的桃花,披帛挽在手肘间,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她黑发侧拧,梳了一个随云髻,髻上簪了一截桃枝。
整个人明眸皓齿,目光流转间顾盼生辉,与曾经那个给他?带路的小丫头截然不同。
简悄的目光落在她发髻里的桃枝上:
“好久不见。”
雪碧嫣然一笑,她的手习惯性地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
“我居然又忘了,度厄早就没了。”
———她说的是那把黑色的匕首。
“我以为这次见面,你会继续要?我的命来着。”
“没必要?给判官增加负担。”雪碧发髻里的桃枝上开了七朵桃花,桃花在阳光下绽放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映着绵延的景色,“现在的里君,是我。”
她语气轻快,似乎没有在意成为桃花源的里君会面临怎样可怖的命运:
“要?和我去看看现在的桃花源吗?”
简悄点点头:
“好。”
这片桃林曾经树干漆黑,桃花殷红如血,桃树根部的土壤下是怎么也遮不住的白骨,而现在,粉白色的桃花在地面上落了厚厚一层,像是从天际蔓延过来的云霞,香气扑鼻,如梦似幻。
“好看吗?”雪碧微微偏过头,他?们已经走出桃林了,“我不喜欢原来的桃林,太压抑了,看着就难受。”
有一片花瓣飘落到简悄肩上,简悄捻起那片花瓣———和真的桃花一模一样。
“雪碧姐姐!”
这条偏僻的小道上,迎面跑来两个扎着揪揪的小女孩,前面那个小一点,后面那个大一点,两人都看到雪碧了。
小一点的那个孩子一头扎进雪碧怀里,仰起头,眉眼弯弯:
“雪碧姐姐!”
那个大一点的孩子比她慢了一些,她伸手去扯那个孩子:
“不得对里君大人无理!”
雪碧怀里的孩子灵活地躲过了,不服气道:
“我最乖了!”
她晃着雪碧的袖子开始撒娇:
“雪碧姐姐,里君大人~你什么?时候给我起个名字啊?”
“将离,你别乱说话!”那个大一点的孩子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你不是有名字吗?”
“别因为我小就糊弄我!”小不点反驳,“那是芍药的名字!不是我的!”
“那朝生还是木槿的别名呢!”大孩子气鼓鼓,“我都没介意,你介意什么?!”
将离还太小,说不出所以然来:
“这不是真正的名字,不一样的!反正,这不算是真名,和真名感觉不一样!”
她说的颠三倒四,自己都脸红:
“反正雪碧姐姐的是真名!”
———她的直觉敏锐到一种可怕的程度。
朝生跺脚:
“里君大人很忙的,没时间给你取名啦!你不要?无理取闹!”
雪碧蹲下/身,揉了揉将离的小揪揪:
“名字不过是用来方便称呼的,难道你改了名字,将离就不是你了吗?”
朝生附和道:
“对啊对啊,你要?是改了名字,大家会不习惯的。”
“可我想要个名字嘛.......”将离拖着语调,小小声说,“雪碧姐姐你给我取个名字嘛,一小会儿,不耽误事的~”
雪碧温柔地哄着她:
“可我很忙,下次给你取名好不好?”
“那......那好吧。”
将离本就是个乖小孩,缠着雪碧给她取名是她做过最“不乖”的事。
“那我们去桃林玩啦!”将离挥挥手,“雪碧姐姐再见!”
朝生也说:“里君大人再见!”
两个小孩跑远了,隐约还能听到她们的对话:
“.......将离你为什么?总喜欢往桃林里跑啊?”
“还不是因为雪碧姐姐老是呆在桃林里!”将离语气有点点小委屈,“也不知道雪碧姐姐在忙什么?,每次都说下一次,我猜下次肯定还是说下次!”
“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我生待下次,万事成蹉跎!”
朝生:“噗!”
“朝生你坏!不许笑我!!”
“好,不笑了!不笑了!”
“朝生你干嘛一直往后面看?”
“你不觉得里君大人旁边有人吗?”
“没有啊?”将离回头,“明明只有雪碧姐姐一个人!”
将离叉着腰:
“臭朝生!你又骗我!”
...........
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为止。
雪碧拍了拍裙角的尘土: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现在的桃林很好看。”简悄说,“花很漂亮。”
桃林由每一任里君的鬼气幻化而成,上一任里君遭受天罚,血红的花瓣就是惩处他?的刀,让他日夜遭受痛苦。
而这一次,天罚未至,雪碧作为新的里君,收起了桃林里能伤人的鬼气,让它就像一片普通的桃林。
曾经偏激执拗的女孩长大了,开始放下不甘,放下怨怼,试着温柔地接纳世间,包容地对待他?人。
“将离恢复神志时,就在一丛芍药花边,所以借了芍药的别名。”雪碧说,“如果让我兄长来取名,肯定要?叫小花,这名字在桃源里一喊,连村口的小花狗都要应声。”
“简直俗不可耐。”她说,“亏他还是个读书人。”
“确实。”简悄感慨,“从小彘就能窥见一二。”
“你别得意,你以为你取的名字就很有水准吗?‘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雪碧。”她自己能说兄长坏话,但见不得别人说,“我从与你同至的那些人的记忆里,早知道这是你们常喝的饮品了。”
如果不是她知道的迟了些,她一定会和简悄好好说道说道的。
“雪碧在后世很受欢迎。”简悄笑言,“如果你不喜欢,宋朝方岳写的‘幸有青山一片,付与白云千载,便可乐渔矶’————”
“改名可乐怎么样?”
雪碧丢给他?一个白眼:
“我还芬达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简悄曾经住过的那间破屋子,这间屋子现在已经被修葺好了,青砖黛瓦,看起来有股江南水乡的韵致———已经不是墙体?布满裂缝,顶上茅草发霉,窗框上清漆脱落的凄惨模样了。
“你来的时候,正是桃花源灵气混乱,厉鬼横行时。”雪碧看着大变样的屋子,语气有些怀念,“那时的桃花源只要有个能住人的地方,便已称得上极好了。”
“如果当时那个老者让我去了西边呢?”
“那你现在就不可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雪碧遥遥一指西边,“当时的桃花源,西边困着大量的厉鬼,如果误入进去,就算你用的不是真名,也挡不住厉鬼的鬼气侵体。”
“和你同行的那批人中有两个去了西边,在厉鬼堆里被啃咬成了空荡荡的皮囊。”
“唐朝之后死在这里的人,我们都是见过的。”
“所以你的时间得说在唐朝前。”
雪碧带着简悄一路前行,桃花源的布局全部改变了,离开这块地方后,就是田园屋舍,阡陌纵横,田间有穿着不同年代服饰的人在劳作,田埂上有小童跑来跑去,身后追着一条摇着尾的汪汪吠叫的大黄狗。
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里君大人!”离他们很近的那块田里劳作的中年男人看到了雪碧,他?停下来向雪碧问好,满脸都是崇敬,“您是来看地里禾苗生长情况的吗?”
雪碧并非特意前来,但她也没反驳,而是在田埂边细细地查看:
“长势很好,你不用担心?。”
她往前走了几步,前方那块田里有一个驼背的老人,身材干瘪,手上布满了裂纹,戴着一个斗笠,正在田里捉虫。
“老人家歇歇吧,这种禾苗不需要?经常捉虫,它?不怎么长虫子。”
“是里君大人啊!”那个驼背的老人抬起头,眯着眼睛笑了笑,“这种禾苗的虫子可多了,不信您看那边———”
嫩绿的叶子上凭空多出了一只肥胖的虫,正在拼命啃食着叶子,但老人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他?在田里艰难地挪动着,跑过去捉了这只虫。
他?心?疼地看着叶子上的缺口:
“好好的一根苗,又被糟/蹋了..........”
他?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去田里其他地方了。
简悄问:“这不是禾苗上的虫吧?”
“当然不是。”雪碧已经把这片田地都转了一圈,正在往村舍的方向走,“这是他心?里的虫。”
桃花源里的一切都是灵气和鬼气的混合产物,所有的东西都是虚幻的,是能被人的意志控制的,他?觉得禾苗上有虫,那么禾苗上就会有永远也捉不完的虫。
雪碧没有办法纠正他们的观点,只能尽力引导,因为所有人都是“活着”的,没人觉得自己能控制周围的一切。
他?们进入了村庄,这是做麦饼的时节,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缭绕着散不去的麦香。
“里君大人,尝尝我们家做的麦饼啊!”村里头有家屋门大开着,里头有个女人正端着一大盆香喷喷的面饼往外?走,“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手艺!顶个儿好!”
女人挑了个最大最圆的塞到雪碧手里,嘱咐她趁热吃,接着又去敲响了其他人家的门。
家家户户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仿佛从来没有忧愁似的。
面饼的热气模糊了雪碧的面容。
简悄看到雪碧轻轻地咬了一口面饼:
“我阿娘........是整个村里做面饼最好吃的。”
可她,是第二任里君。
*****
雪碧带着简悄逛完了整个桃花源,这仿佛是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小村庄。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简悄曾经去过的阎王殿,朱红色的大门半掩着,门扉上挂着黄澄澄的铜环。
文士仍旧执着竹简,只是面前多了一个雾气缭绕的大池子,池子上浮着一个半透明的灵魂。
雾气中的灵魂形态在飞速发生改变,从老年到中年,从中年到青年,从青年到婴儿,最后成为一个模糊的光团———生死的规律在这个魂魄上发生了逆转。
文士提笔在竹简上写了些什么?,这个光团从池子里飞起来,投向遥远的天际,祥和的小村庄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死生更替,生命轮回。
“你怎么又来了?”那文士做完自己的事之后才发现他们俩的存在,他?看着简悄,纳闷道,“你上次不是走了吗?”
简悄从池子边拖了一张凳子坐下来:
“走了也可以再来啊!”
谁也没规定一个考场不能来两次。
到这个时候,简悄大概猜到了他?会进入桃花源的原因———
可能他自己都不清楚,他?一直在为这个考场遗憾。
遗憾桃花源的未来,也遗憾每一任里君的命运。
这种遗憾,促使他再次来到这里。
“难得看到你这么?活泼。”文士说,“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雪碧点点头。
每一任里君都为了桃花源魂飞魄散,可受了天罚的魂魄消散后,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就会渐渐淡去,直至忘记。
她也开始忘记了。
她已经忘记了自己阿爹的长相,也快忘了阿娘的模样,只记得阿娘那双给她梳头时特别温柔的手,记得阿娘总会在做完麦饼后挑一张最大最圆的给她。
她记得兄长曾经送给她的匕首叫“度厄”,可她不记得匕首的样式了,也许在某一天,她也会忘记兄长的音容笑貌,不再想起。
“哪怕你我,哪怕所有人都忘记———”雪碧说,“他?还记得。”
简悄不是桃花源的人,这种遗忘的规则不会对他起作用,就算有一天桃花源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有一个人记得。
她一直不明白挑选里君的方式———直到她的兄长消散于天地,桃花源顷刻间恢复如初。
她的兄长想要她以后能过得安稳顺遂,所以舍弃了自己。
灵魂拥有强烈到极致的守护之心?,就会变得极其坚韧。这种坚韧的灵魂能够抗过痛楚,不会有半点退缩。
这就是成为里君的秘密。
她在痛苦里煎熬的时候,她总能听到心里有个声音:
“你为什么?要?成为里君?”
“不知道。”
她就像是心里憋着一股气,不管不顾地要发泄出来。
但她有时会想起撒娇的将离,一板一眼的朝生,向她问好的村民,会给她变着花样做吃食的大娘,天天嘴上嫌弃事情太多的文士..........
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但她从不后悔。
简悄问她:
“你成为里君,后悔吗?”
“不啊。”雪碧坐在池子栏杆上,摇晃着腿,嘴里哼着小调,鬓间的桃枝颤巍巍的,花开得极盛,发髻里隐约露出些许霜色,“我从不为我做的决定后悔。”
她吴侬软语似的小调,随风散去了很远。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来源于宋朝辛弃疾的《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
译文:晚日寒鸦,一片伤心景色。只有池塘柳树发出嫩绿的新芽,显出温柔情境。如果不是眼下亲自遭遇离愁别恨的折磨,根本不会相信这世上真会有一夜白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