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重封印

作者:朱夜

“可是…”打工妹狐疑地又拉了一次,验钞机再次响个不停。我笑道:“我要怀疑你是不是和验钞机串通好了整我呢!不过,20块钱也要过验钞机,你们店也太仔细了吧?”

 一个胖胖的女子听到争执声,抱着个1、2岁的小女孩从住人的后间走出来:“你这人说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太仔细?”打工妹怯生生地说:“老板娘…这个人说这是真钱…”那女子劈头就说:“我们这个验钞机很准的!”

 我笑出了声:“雯雯,我看钱更准的。”那女子惊讶地盯着我,瞬即拍着柜台笑道:“朱夜!是你呀!”

 我和韩雯既是小学校友,又是邻居。韩雯家是本地的城里人,世居崇德里,以摆摊为生。韩雯的母亲在附近的烟杂店工作。后来承包了这家烟杂店。

 小时候,比我大2岁的韩雯放了学就坐在烟杂店的柜台后面,左边摊开作业本或者言情小说,右边放着电子计算器和放零钱的铁皮箱,让疲惫不堪的母亲有时间准备晚饭。

 为了照顾她的生意,我所有的铅笔、橡皮、圆珠笔都来自她手中。有一次我看到她哭哭啼啼地,原来是收进了一张可能是假钞的10元钞票。在那时,我父母亲一个月工资加起来只有100元左右,10元可以说是巨款。

 我们又捏又看,确定是假钞。如果被她母亲发现,免不了一顿暴打。她恐惧痛苦的样子,使男子汉的虚荣心在我12岁的瘦小胸膛里急剧膨胀。

 我自告奋勇拿了那张10元假钞,冒着被送进派出所的危险,到国营的百货商店买了2只乒乓球,找来了零钱,并且在她母亲开始对帐前赶回来送到她手里。

 住在崇德里的这段时间里,除了我妈和我外婆以外,韩雯一直都是和我最亲近的女性。虽然自从上次见到她以来,她的体重增加了50%,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快!玲玲,叫叔叔!”韩雯引着怀里小女孩的手,向我招呼,可是小女孩怕生,藏在倒挂眉毛下的一双小眼睛木木地望着我,扁着嘴,象是到了要哭出来的临界点。

 “好可爱的小家伙!”我说“你女儿?长得好象你呀。”“什么呐!一点也不象我,和那个死鬼一模一样,毫板无差(一模一样)!”韩雯放弃了努力,把女儿放在柜台上坐下来。

 “现在高升了,做老板娘了?”“什么呀!乡下人拎不清(搞不清楚)!我跟她们说了多少次了,她们就是改不过口来。什么老板娘不老板娘!我才是老板!”

 “对对对!”我连忙点头,又笑道“不过女老板的丈夫叫什么呢?老板爷?老板夫?好象都不对头啊!”“随便他去!”我的话似乎触到了她的痛处,她低头玩弄收银机抽屉的钥匙“反正这个店他是死人不管!(完全不管)”我有点尴尬,换了个话题问:“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呢?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你哪里会知道!你就知道读书读书,这么多年也不到外婆家来。不过喜糖和玲玲出生的红蛋你外婆家我都送了,你外婆没给你提起吗?”

 我更尴尬,打着哈哈说:“那个…果然我是忘记了…”韩雯低着头说:“他厂里效益不好,才30岁就下岗,花了很多钱去学开车,说是开差头(出租车)钱好挣。

 我让他留在家里帮我看看店,他就是不肯。这儿里里外外全要我一个人照顾。他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哪里晃荡,钱也不见拿回来,说什么现在生意不好,不赔钱就算运气。

 连他学开车时借的钱都要靠这个小店。”突然她打住了话题,换了笑脸“瞧我乱七八糟说什么呢!女人上了年纪就要唠叨的。你看我都觉得象是在看老太婆了吧?”“别开玩笑!”

 我说“哪有这么年轻美丽精明能干的老太婆!”“朱夜你这张嘴坏死了!”她习惯性地做势要拧我的脸颊“现在谁在你身边?该好好收拾收拾你!”“我没有结婚。”我说“也没有女朋友。”“啊哟…啧啧,你也不小了…”

 这时她被走过门外的时髦女郎所吸引,说到一半的话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那女郎脚上流行的尖头高跟拖鞋,直到它们象一对高傲的蝴蝶,扑闪着翅膀飞出她的视野。“那个?”我试探着说“穿着很痛吧?”

 “呀!你这个乡下人!”雯雯骄嗔地戳了我一下“是名牌货呀!今年很流行的呀!”“我对这种东西可是一点也不懂。只知道它们很贵。”“贵的东西有贵的道理呀。看那个样子,就知道是有派头(气派)的人穿的,穿上去人就登样(精神)。

 其实人和人的长相差别不大的,主要就是在打扮。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邋邋遢遢,如果一样一样名牌穿戴起来,也不会比她们差啊。”我笑着说:“是呀,是呀…

 “什么是呀是呀的!男人家对穿着打扮就是不在意。小年轻都弄得象老头子一样。不过呢,男人嘛,事业为重,有了事业,不愁找不到年轻漂亮的小美眉。”

 “美眉?!你也喜欢用这种词?不要告诉我你常常上网聊天。”“人家有些娱乐也不行吗?一个人没劲的时候总要找些事情做做。”

 “可以…当然可以…我没有说不可以…”我们聊了一会儿,说到了很多儿时旧事和故人,我才发现自己连很多小学同班同学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你还记得那个季家的私生子吗?”她后来说。

 “哦…当然!那个讨债鬼都20多岁了吧?应该变了很多了吧?”

 “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他是最最奇怪的人,除了个子长了,其它什么都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脾气怪兮兮,人冷兮兮的。”“是吗?”我淡淡地说“至少小孩子无忧无虑,比大人开心。”“你觉得他开心过吗?”

 “说的也是…”***从“开心堡”回家的路上,有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开始很模糊,声调游移不定,仿佛从泥土底下传来的敲击声。然而它的音色慢慢地改变着,最后对上了我记忆中的频率。它死了!它死了!你们杀死它了!大约10多年以前,城市里开始流行养狗。

 弄堂里地方虽然狭小,但是空间就象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10号前客堂里的刘家养了一只黑狗。开始很小很可爱。渐渐就长出个头来。弄堂里的孩子见刘家的儿子威风凛凛地牵着超过他腰部高度的“贝贝”

 出来溜,常常兴奋地一路追着看。不久,就有人告到市容监察部门。而后来了一次整治。那是个阴天,我正在窗前复习功课,做考试前最后的冲刺。停在楼下的小卡车上的铁笼子里装满了捕获的无证小型犬,惨叫声尖锐刺耳,撕裂着我的神经。

 而体重身长超标的大型犬,全部当场处理掉。没有犬证的贝贝在弄堂的空地上被绳圈套住,准备勒死后装车带走。

 它身强体壮,生性却很温顺,直到绳索开始绞紧才悲鸣挣扎。围观的邻居很多。刘家的儿子闷在屋里哭。他家的大人一个也没有露面。贝贝挣扎着,几乎拖倒了绞绳索的人。邻居们看到人狗相斗的场面,不时发出哄笑声。

 狼狈不堪的市容监察队队员终于恼羞成怒,其中一个人抓过一把特制的长柄弯刀,向贝贝的肚子砍去。第一刀没有刺穿厚厚的皮毛,第二刀下去才见暗红的血从贝贝侧腹结实的肌肉中泉涌而出。

 巨大的狗发出垂死的吼叫,冲向握刀的人,把绞绳索的两个人拖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握刀的人慌了手脚,一阵乱砍,鲜血到处喷溅,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叫。

 我从楼上只见下面人头攒动,蝼蚁般四散逃命,又聚起,再散开。这时,只见市容监察队员得意洋洋地一手拄着刀站着,一手抹着脸上的血。

 贝贝漆黑的身体倒在血泊中,肠子拖出身后一尺多远,四肢抽搐着,划拉着地上自己正在凝结的血。市容监察队员们招呼着收拾东西,让负责清扫弄堂的老师傅准备打扫。

 他们回到车上取下装死狗的麻袋时,突然发现有一个人,离开了人群,突兀地立在血泊里。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的男孩吃力地抱起正在慢慢变冷的狗尸,被砍碎的狗头垂在他的臂弯里,污血顺着他的衬衫成片地往下流,浸透了他的长裤和跑鞋。

 有女人啧啧的声音说:“作孽呀!衣服弄得脏成这样!”有男人嘻笑的声音说:“小赤佬(小家伙)!外公外婆没给你肉吃,想吃狗肉啦?”

 然而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只有男孩绝望的喊叫:“它死了!它死了!你们杀死它了!”市容监察队队员从男孩手里抢过死狗,不免又挣扎扭打一番,有人滑倒在血泊中,沾了一身血腥。

 围观的邻居们的哄笑和队员们怒气冲冲的斥骂盖过了男孩的声音。我冲到厕所间,扶住马桶水箱盖,剧烈地干呕起来。耳边仍然回响着男孩悲愤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它?为什么…”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9月26日 周四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仰躺在床上消磨了一会儿,无聊地等天亮。但是当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下楼去推自行车准备上班的时候,发现自行车一点气也没有了。我低声咒骂了在马路上撒玻璃屑的修车摊主几声,无奈地步行去黄陂路乘地铁。

 上班的高峰时间地铁里人很多。我在自动售票机前摸口袋里的硬币的时候,目光无意中落在一个正在检票口内侧徘徊的年轻男子身上。他中等个子,穿着深红色T恤衫,头上戴着藏青色的棒球帽,高颧骨,细长的眉眼,皮肤很白净。

 见我注意到他,马上转过身去朝另一个方向走。但等我买好票子走近自动检票口的时候,看到他仍然朝着这个方向走回来。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也许是个小偷。我伸手摸了摸了包的拉链,把包紧紧夹在腋下。就在这时,一个穿黑色无袖T恤衫和橄榄色宽松中裤的年轻男子迈着不紧不慢的大步从栏杆外走过。

 一头略带棕色的卷发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飘动。他隔着栏杆递给戴棒球帽的人一包东西,很快地擦身而过。

 我回头往他离去的方向张望,背后急于上班的人推了我一把,发出怨怒的咕哝。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快步走过检票口,再往那里看去,那人早就隐没在潮水般的上班人群中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