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查阅往年卷宗,独一县之地便有诸多条目,其盘剥之厉,遗害之深,实是触目惊心。”
杨瓒声音渐沉,说到最后,想起殿试时的侃侃而谈,不觉羞惭。
当日大言商道,十句中有七八句脱离实际。
商能富国不假,然重农抑商的国策早已制定。重重矛盾深埋,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凭一己之力撼动全局,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大明的时日越久,杨瓒对此的感触越深。
想做一番事业,就要面对多方阻力。积累不足,贸然触动某方势力,巨浪拍下,只能是粉身碎骨,薪尽火灭。
文渊阁中,杨瓒抛却顾忌,出言有章,侃侃而谈。
期间,刘健三人都是凝眉深思,没有轻易打断。
到了后来,杨瓒将整篇策论的观点详叙一遍,有更正亦有加深。涉及豪-强-权-贵,更是直言不讳,压根没有丝毫避忌。
三位阁老见识过大风大浪,也因杨瓒的话眉头微跳。
这位不及弱冠的杨探花,确是干国之器,足令人刮目相看。
自殿试之后,杨瓒难得如此痛快。
待他说完,三位阁老并未多做点评,只点了点头,唤书吏将他送出文渊阁。
头脑冷静下来,杨瓒难免有些后怕。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话出口再不容收回。观三位阁老的态度,算得上有几分满意……吧?
怀着不安之情走进内阁,一番侃谈,又揣着满腹心事离开。
杨瓒走在街头,扫过路边高挂的幌子,耳边流过熙攘人声,仍有不确定之感。
殊不知,在他离开后,刘健三人对坐半晌,忽然同时抚须而笑。
“年纪尚轻,到底有些莽撞。”
“马负图言此子古板,有‘夫子’之象,我观却是不然。”
“哦?”
“貌似规行矩步,不露锋芒,实则胸有乾坤,有将相之器,王佐之才。”
“宾之此言是否有些过了?”
“不过。”
李东阳摇头,笑道:“先时,我等均不解先帝为何赐下金尺,如今我已是明了。不知希贤兄同于乔可解深意?”
刘健和谢迁先是微愣,其后双双恍然。
先帝深谋远虑,金尺当赐此人!
三位阁老只问策论,于杨瓒怒抽刘瑾,劝说少帝之事半句不提。貌似什么都不晓得,实际已是了然在胸,半点不落。
接下来几日,朱厚照记挂京卫演武,老老实实上朝,半点没犯熊。
宣府大同军情稍有缓解,增援的京军已抵大同,仗地势和火器之利,击退鞑靼数次进攻,将鞑靼主力逼回牛心山一带。
杨瓒至翰林院点卯,每次遇到谢丕和顾晣臣,都能听到类似的抱怨:太子殿下忽然对兵书兴致浓厚,经史子集全都丢到一旁,捧着问个没完没了。
“不瞒贤弟,为兄实是被殿下问得拙言,日日回家苦读兵书,实在是……”
谢丕苦不堪言,顾晣臣亦然。
以诗词文章扬名的状元榜眼,捧着兵书苦读不辍,画面委实太美,常人难以想象。
如果谢迁看到,会不会以为自己的儿子要弃笔从戎,正如当年被王守仁气得肝疼的王状元?
作为“始作俑者”,杨瓒默默退后两步,下定决心,今后到翰林院点卯,见到谢状元和顾榜眼一定绕道走。
必要时,值房都可以换一换。
又五日,天子除服。京城的酒楼茶肆重新热闹起来。
吏部批条终于下来,许杨瓒回家省亲。
杨土高兴得蹦高,杨瓒只能苦笑,身负皇命,不查清丹药之事,一天都不能离开京城。
“四郎,真不能走?”
“不能走。”
杨瓒狠心摇头,杨土垂下头,再无心蹦高。
诏狱中,顾卿正翻看校尉呈上的口供。
宫中的道士僧人俱被押入诏狱,连日-审-讯,多数熬不住,胆子被吓破,几乎是问什么答什么。
供词足有百页之多,牵涉在京道士十一人,番僧十九人。西番灌顶大国师、宪宗信任的真人一并牵连在内。
更甚者,有僧道供出,太医院内藏-鬼-蜮,诊治先皇病情,方子虽然对症,用的药却有问题。
此事非同小可,非但顾卿不能决定,连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无法轻下论断。
“来人。”
放下供词,顾卿唤来一名校尉,令其迅速往杨瓒府上,将人请来诏狱。
“杨侍读问起,便言事情已有眉目,请来相商。”
“是。”
校尉领命离开,不到片刻,另有一名百户匆匆请见。
“千户,数名番僧道人-纠-集狱外,意图不明!”
番僧道人-纠-集?
顾卿沉吟片刻,当即按刀起身,道:“随本官来。”
他倒要看看,这些僧道聚集诏狱,意图为何!
诏狱门前,数十名僧道盘膝而坐,或执拂尘,或敲钵盂,念诵经文声不绝。
百姓不敢靠近,多围拢在四周。
随人群数量增多,有虔诚信徒认出僧人中有西番大国师,道人中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陈真人,当即跪地伏面,口中念念有词。
京城之中,诏狱之前,从未出现过此等场面。
僧道不动不怒,只是安坐在地,一味念经,纵然是锦衣卫也轻易奈何不得。
丹药之事尚在暗查,僧道勾结藩王,只有口供,尚无实据。
诏狱前的僧道,虽有居心叵测之徒,亦有德高望重之辈。无凭无据,锦衣卫也不能当场抓人。否则,六科和都察院的上言能淹没乾清宫。
见顾卿现身,番僧中一人眉眼稍抬,暗黄的眼底闪过狠意,嘴角现出一抹讥讽。
“方外之人,不涉尘事。”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虎狼之类终下地狱!”
两句话出口,犹如泼下沸水,人群顿时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