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杨瓒入值弘文馆,天子必要留膳。从天子升殿早朝,复弘文馆讲习至今,已成常例。
申时末,天色渐沉,雨势未见减小,反而势如倾盆,滴如车轴。
冰粒越来越多,伴着雨水砸在人身上,必会留下指甲盖大小的红印青痕。
往各宫送膳的中官没防备,撑起的雨布被冰粒砸破,行在前方的几人都是哎呦一声,差点跌了手中的食盒。
“都小心些!误了膳食,你我都要吃挂落!”
一名穿着葵花衫,捂着额头的中官扯住雨布,对跟在身后的束铃道:“这雨不小,一式片刻停不了。快点走,还能少受些罪。”
束铃齐齐点头,两人一排,合力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拉住雨布,半闭着眼,脚步加快,全由说话的中官引路。
酉时正,朱厚照离开思善门偏殿,移驾乾清宫暖阁。
杨瓒被留膳,自当跟随。
起驾之时,朱厚照本想为杨瓒准备肩舆,被后者坚辞拒绝。
“陛下隆恩,臣铭感肺腑。然律法有规,臣实难从命。”
见朱厚照有意坚持,杨瓒干脆官袍一撩,直接跪在雨地上。
“陛下,万万不可!”
“杨侍读快起来!朕不令备舆便是。”
朱厚照无法,只得令中官撑起雨布,紧跟在杨瓒身侧,为他挡雨。
谢过圣恩,杨瓒站起身,嘴唇隐隐发抖,手脚冰凉。自膝盖向下,恍如失去知觉。被一名中官扶住,方才站稳。
不是他矫情,自己找罪受。实是法有明令,文臣武将,哪怕是一品大员,都没有在宫里乘轿的资格。
本就脑门刻字,成了一块明晃晃的靶子,还不知谨慎,是想被扎穿不成?
“杨侍读小心!”
谷大用和张永亲自为杨瓒撑起雨布,期间,更用背部挡住袭来的冰粒。即便是出于皇命,也让杨瓒有几分感动。
“多谢两位公公。”
“咱家应当的,当不起杨侍读一声谢。”
乌云聚拢,缝隙间不透半点光亮。
雨大风急,三人顾不得说话,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忽然,向在肩舆旁的中官脚下一滑,跌倒在地。正要起身,忽感地面震动,扛着肩舆的中官同时脚下不稳,一人忽然叫道:“地动!”
声音出口,众人皆是悚然变色。
一名中官当即掀起油绢和轿衣,道:“陛下,此番恐是地动。未知强弱,也不知有多久。为保万全,请陛下暂且离舆。”
正统到弘治年间,京师屡有地动。
凡是年纪大些的中官宫人,都曾亲身经历过,自然晓得该如何应对。但自己躲灾和护卫天子避险,完全是两码事。
故此,张永谷大用之外,都有些不知所措,神情间难掩惶然。
寻到宫道最空旷处,数名中官取下肩舆上的油绢,以人为杆,撑起四方状的筒帐,请朱厚照移至油绢下。另有数人肩挨着肩,再撑起一层油布,挡住四面卷来的冰雹和雨水。
“杨先生快来!”
衣袍被雨水打湿,朱厚照冷得牙齿打颤,仍不忘杨瓒。
暴雨倾盆,地面晃动。
油绢之下,硬生生被中官隔出另一片天地。
杨瓒拧干衣袍,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暗道:不怪天子多信任宦官。比起朝堂上的文武,的确是陪在天子身边的这些人更显忠心。
“韦伴伴。”
“奴婢在。”
“你观如何?”
“回陛下,奴婢瞧着,确是地龙返身,不像在皇城之内,更像是京城外动了。”
“果真?”
“陛下,奴婢只是猜测。”韦敏小心回道,“要是伺候先帝的宁大伴,八成能有个准话。”
朱厚照点点头,尽量站稳些,没有再问。
杨瓒擦干雨水,再次刷新对中官的认识。
震动持续的时间不长,很快,众人所在之地,再感觉不到半点震感。
张永等仍十分小心,不敢抬起肩舆,只能委屈朱厚照步行,从思善门走回乾清宫。
刚过乾清门,朱厚照忽然打了个喷嚏。
张永几个脸色大变。
“陛下!”
“朕无事。”朱厚照揉揉鼻子,“就是鼻子有些痒……阿嚏!”
话没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喷嚏。
在场中官都吓坏了,不敢再让朱厚照走路,干脆两人抱腿,两人撑背,余下在周围护着,抬起朱厚照就跑。
不只杨瓒,同行的禁军也有片刻傻眼。
这是什么情况?
不待想明,又见谷大用冒雨飞奔而过,袍角-塞-到腰间,冠帽歪在一侧,完全不顾形象。
“谷公公?”
“咱家去请御医!”
声音入耳,早不见谷大用的背影。
静默两秒,杨瓒咋舌。
这速度,这爆发力,放到后世,绝对百米飞人。
回到乾清宫,朱厚照立即被中官伺候着换衣脱靴。
“杨先生也……阿嚏!换上干……阿嚏!”
朱厚照坐在榻上,喷嚏一个接着一个,脸有些发红,精神尚好。
见状,杨瓒禁不住有些担心。
看样子,是真着凉了。
很快,外殿传来人声,不是御医,而是仁寿宫和清宁宫遣来女官,询问天子可安。
“天子……”
丘聚和高凤翔守在殿门前,湿透的圆领衫都没换,发梢和袖口都在滴水。
“陛下移驾时,恰好地动。”丘聚道,“太皇太后的话,韦敏已告诉咱家。请两位回去禀报,乾清宫这边刚遣人请御医,陛下此时不便移驾。”
“什么?”
两名女官吃了一惊。隔着殿门,听到内殿传出的喷嚏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御医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