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驿站休息一夜,杨瓒一行重新启程。
雪仍在下。
鹅毛般的雪花被风卷着,仿如挦绵扯絮,洋洋洒洒,飘了满目。
驿丞和吏目帮忙套车,查看过马匹车厢,特地捧来几卷粗布,盖在木箱之上。
“多谢。”
杨瓒拢着衣领,取出两枚方形官银,递与驿丞,道:“权当谢意,还请莫要推辞。”
驿丞笑着接下,又让吏目牵来一头老骡。
“大雪没膝,路都埋住了。杨老爷从京城来,这几位壮士怕不好认路。别看这头骡子缺牙老迈,却是多次驮粮出关。杨老爷带上,多少有些用处。”
杨瓒正要婉拒,驿丞二话不说,直接将骡子系上马车,表明态度。
“杨老爷,卑职守着这座驿站,少说也有七八年。”驿丞道,“南来北往,见过的文武官员不下百余,尚未有人如杨老爷一般宽厚。杨老爷体恤,我等感念在心,这些银两却不能白要。”
“我……”
知晓驿丞误会,杨瓒却不知如何解释。
住宿给钱,吃饭付账,天经地义。他有能力,多给一些也是心意。实非驿丞所想的那般“高尚”。
驿丞笑着摇头。
“杨老爷,卑职口拙,只请老爷收下这头骡子。不然,老爷的银子也请收回,卑职实不敢留。”
“……好吧。”
推辞不过,杨瓒只能点头。
车夫正捆着麻绳,瞧见蔫头耷脑,貌似没什么精神的老骡,立刻双眼发亮。
绑好木箱,几大步行至青缦马车前,搓热大手,看了看骡子的牙口,对驿丞道:“你倒也舍得!”
“壮士这句话,我不明白。”
驿丞装糊涂,车夫没有揭穿,转而问道:“这骡子可是驿站里养的?”
“正是。”
“当真难得。”
连道两句难得,车夫撑着跃上车辕,对杨瓒道:“跟着杨老爷出门,总能见着新鲜事。”
“怎么说?”
“那头骡子可不一般。若是提前两年,伯府中的军马也未必跑得过它。”
“当真?”杨瓒诧异。
“不骗老爷。”
车夫扬起马鞭,骏马甩动脖颈,嘶鸣一声,喷出热气。
骡子仍是垂着头,几乎被枣红大马的身形掩住。
“告辞。”
透过车窗,杨瓒向驿站众人拱手。
“杨老爷行路当心,一路平安!”
杨庆本想帮忙赶车,却被车夫拒绝。
“雪这么大,我同壮士轮番,壮士也好歇歇。”
“不必。”
车夫只让杨庆三人坐稳,猛的一抖缰绳,骏马扬起四蹄,飞驰而出。
车轮压过积雪,破开茫茫雪帘。
目送马车走远,驿丞返回屋内。第一时间冲到火盆旁,见到烤着面饼的老卒,不由问道:“总旗认定这杨老爷不凡,连养了几年的骡子都肯送,为何不出去送送?”
老卒摇头。
收回长筷,撕开焦脆的饼皮,扑鼻的面香勾得人垂涎欲滴。
“用不着。”
老卒掰开面饼,递给驿丞半张,余下分给吏目。拍拍手,重新拿起长筷,将冰凉的干饼支在火上。
“为何?”
咬一口面饼,驿丞吏目均是烫得哈气。
“问那么多作甚?”老卒瞪眼,“吃你的饼吧。”
未勾补入边军时,他曾随里中的阴阳生学过几手。论起看人观相,不敢说半点不错,十次里总能看准五六次。
这位杨老爷的面相,实是有些奇怪。
乍看不长命,细看却是大富大贵,官运亨通。再细看,儿孙运浅薄。按照俗话说,注定断子绝孙,偏又不像是会遭逢大祸。
这样的命格,实在是少见。
老卒多年不为人观相,以为生疏了,是自己看错。没承想,今日送热水,瞄过杨瓒的手心,又是一惊。
断子绝孙不假,却是凤协鸾和,福寿绵长。
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越是想不通,越会去想。
送别时,老卒没有露面,只将精心饲养多年的骡子送给杨瓒。
没有子嗣,官运实是极佳,当可位极人臣。哪怕为了儿孙,他也要赌上一回。
火苗蹿起,面饼散发出阵阵焦香。
望着橙色的火光,老卒心思飘远,不禁有些出神。
大雪中,杨瓒一行离开白羊口,直奔镇边城。在城中停歇半日,沿河道北上,进-入-怀来卫。
越向北,气温越低,雪下得越大。
如驿丞所言,老骡的确帮了大忙。风雪再大,仍可辨识方向,更能寻到废弃的驿站和破损的墙垣,供车马人员躲避。
“等风小些再走。”
车夫将马匹系紧,遇到如此恶劣的天气,着实有几分诧异。
早些年,这么大的雪,只能在草原见到。
继续这样下去,三四月间未必能见暖。播不了种,错过夏收,边军尚可依照朝廷运粮,边民又当如何?
遇到灾年,北边的邻居缺衣少食,在草原活不下去,十成会到大明打谷草。
边民没了粮食,只能沦为流民四处乞讨。
朝廷发下赈济,经府州县衙,定当少去五六成。剩下的,还要供给运送粮食的役夫。留两成给灾民已是万幸,常常是一成不到,糊弄几顿稀粥了事。
食不果腹的灾民,仍要继续乞讨。
弘治朝政治清明,隐藏在台面下的肮脏龃龉,却从来没有消失。
思及少年时的惨事,车夫握紧双拳,脸颊绷紧。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什么时候,百姓才能不苦?
坐在车厢里,杨瓒抱着手炉,围着斗篷,既盼着雪能早些停,又想前路能更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