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伯府,顾卿稍事休息,换上一身官服,即前往北镇抚司复命。
用过茶点,杨瓒坐在厢房,只觉疲惫不堪。
“伯爷令小的告知杨侍读,明日早朝之后,去吏部签押即可。”
“我知道了,劳长史代我谢过伯爷。”
“杨侍读客气。”马长史道,“旅途辛劳,请杨侍读好生休息,有事可唤家人。”
“好。”
“此乃伯爷交代,杨侍读看过,便烧了吧。”
留下薄薄几页纸,马长史行礼告退。
房门合上,室内恢复静谧。
杨瓒撑着额头,又在桌边坐了一会,强打起精神,看着摊开的几页纸,不禁皱眉苦笑:“果真不能比。”
连日赶路,顾千户不见半点疲惫,始终生龙活虎,精神抖擞。他却好,休息半晌,依旧头昏眼花,看字都是重影。
“巡按直隶御史刘玉劾太监吴忠违法……”
“天子敕腾骧四卫择选勇士旗军。”
“内官谷大用、刘瑾调神机营。”
“令锦衣卫查贪墨。”
“天子有意复洪武朝之法……”
杨瓒揉着眼眶,尽量集中精神。
看到最后,除了无奈只有无奈。
叹息一声,折起几页纸,送到烛火旁点燃。
看着火光吞噬墨痕,脸上现出苦笑。
他早该想到,以朱厚照的性格,早晚要出事。只没料到,天子和朝臣的矛盾已到如此地步。不说势成水火,也相去不远。
“究竟是怎么回事?”
朱厚照脾气直,时常犯熊。可犯熊也有因由,不会无缘无故甩脸子给朝臣看。旁人不提,内阁三位相公都是弘治帝临终托付之人,朱厚照总要给几分面子。
有人刻意找茬,激-化-矛盾?
杨瓒支着下巴,敲敲桌子,这个可能性很大。
说句不好听的,青葱少年朱厚照正处于人生叛-逆期,性格就像弹簧,遇强则强。顺心便罢,不顺心,眨眼弹飞。
“就算有人找茬,短短时间,也不该如此。”
手指悬在桌面,久久没有落下。
杨瓒很不理解,旁人两论,以李东阳的老谋深算,如何能放任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
坐视旁观,不担心少年天子犯熊升级,彻底和群臣对着干?
事实上,朱厚照已经这么做了。只是还没达到顶峰,正在努力攀升。一朝-爆-发,才真的会要人命。
“没辙啊。”
手指开始发酸,杨瓒终于意识到,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僵坐了许久。
“要是早上几日,还能想想办法,现下……”恐怕神仙也不敢说,事情容易马上就能解决。
触及桌面,凉意沿掌心爬升,似要-侵-入骨髓,杨瓒蹙眉,无意识打了个冷颤。
站起身,打着哈欠,杨瓒绕过屏风,倒在床榻之上。
天塌了,有高个-顶-着。
事情已经这样,再急也是无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睡觉。
睡醒,明天再说。
除下外袍,侧躺在榻上。全身包裹着锦被,不过片刻,杨瓒便沉入梦乡。
透过门缝,一丝凉风飘入室内。
残余烛火轻摇,倏然熄灭,只余青烟飘渺。
正德元年,正月丙戌。
睡了一夜,杨瓒精神大好。用过两块点心,喝下半盏热茶,便起身前往宫城。
京师之地,已多日未下大雪。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总算能喘口气,不必巡逻之外,每日早起铲雪。
正月里,百姓无需辛劳,此时多在家中酣睡。路上行人,多是早起的文武官员。
依明律,在京文武官员,唯三品以上可乘轿。余下,够品级的文官可乘车,武官一概不许乘车。有爵位在身者,同样不能特殊,不骑马只能走路。
洪武帝同永乐帝再三申敕,不忘开国艰难,不废文治武功。
“其五军都督府管事,内外镇守、备及公侯伯等,不问老少,不问功勋,盖不许乘轿。年老体衰者可乘车。余者皆不许。敢违例者,奏闻属实,严惩不贷。”
仁宗之后,朝廷法度渐宽。经宣宗英宗等朝,至孝宗朝,即便有官员违例,只要不过分,朝廷也不会严惩。
日月轮转,龙椅上换人,情况眨眼发生变化。
论理,以历史为参照,朱厚照不像会拘泥于这些“小事”。
偏偏有人-作-死,打着各种幌子,连番找茬,多重-刺-激,将少年天子彻底激怒,继而当朝宣布,复圣祖高皇帝之法。
甭管多大年岁,是不是受过风寒行动不便,法令当前,文武官员皆不许谮越。
丁是丁卯是卯。
圣祖皇帝怎么下令,必当一字不改,全部遵从。
故而,严抓-贪-官之余,锦衣卫和东厂开始严查京城-官-轿。
敢越制雕饰龙凤纹,抓!不是龙凤,只是看着像?那也不行,必须抓!
越品用金银绣带,抓!
车缦有色差,抓!
车轮尺寸不对,抓!
车身敢用丹漆,必须抓!
马鞍敢高出半寸,管你是谁,都要抓!
不乘车骑马,改走路?
不成!
厂卫横眉立目,厉声斥责:三品文武不依制乘轿,步行上朝,违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如此行事,可是对今上不满?
解释无用,统统抓起来!
自进入正德元年,京城官员行在路上,无不提心吊胆,唯恐中途跳出个锦衣卫或东厂番子,拿着尺子各种测量,找出半点不对,当场抓人。
短短不过数日,多数京城官员觉都睡不好,差点神经衰弱。
面对这种情况,内阁三位相公也是脑仁疼。
如果是其他事,还能想想办法。但天子手捧律令,头顶大诰,开口圣祖闭口太宗,集合都察院六科,也想不出驳斥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