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正德元年,正月十六,京城罢灯。

    相比往日,东安门外更加热闹。

    人流穿梭,士卒校尉衙役成队巡逻,昼夜不歇。

    灯匠商人用足力气吆喝,花灯彩灯亮起整日。白昼之时,整条街上仍是烛火闪亮,不似夜晚璀璨夺目,烂如繁星,也足够引人眼球。

    市中一盏走马灯,足有一米高,上绘寒门立雪、闻鸡起舞等典故,引来更多人驻足。

    此灯本为一对,另一盏绘春秋冬夏四景,已被朱厚照带回宫中。只闻其名未见其影,无缘得见,许多人只能站在栏杆下,望着空下的绳索,兴叹不已。

    说起这件事,匠人也是无奈。

    大明朝的学霸组团,再稀奇古怪的灯谜也能迎刃而解。

    幸亏谢丕顾晣臣为人厚道,没有将两盏走马灯一并提走。否则,匠人一年的努力就要白费,不当场晕厥也会气得吐血。

    临到傍晚,灯市中的人群慢慢聚集,开始向正阳门涌动。

    摊位前的花灯多已售罄,只有零星几盏继续闪烁。

    一米高的走马灯也被京中豪商买走,数着收到的银角铜钱,匠人总算露出笑容。

    正阳门外,户部尚书韩圭的夫人持香,当先引路。几名侍郎夫人手提彩灯,落后两步。

    几人之后,京城官员家眷,乡绅富户家人,士人庶民妻女,无论老少,无论在室还是已为妇人,均三两相携,手提彩灯,心怀虔诚走出正阳门。遵循节日传统,绕城“走百病”。

    过城门时,妇人少女均摸索城门上的铜钉,希图大吉大利,来年田产丰收,商铺扶余,家人无病无灾。

    摸到的自然欣喜,没摸到的也不气馁。

    队伍将绕过整座皇城,经过余下几座城门,总能摸到一次,得偿所愿。

    灯烛辉煌,青烟袅袅。

    自城头观望,队伍自城门行出,环绕石砌城墙,蜿蜒开一条七彩光带。

    烛光闪耀,恰似星辉夺目。

    宫城内,两宫传下懿旨,罢灯之日,不当值的宫人,均可提花灯绕宫城一周。

    天子闻听,更令张永传达口谕:“禁卫巡逻之时,遇宫人相携,不可阻拦。”

    中官传旨,锦衣卫羽林卫金吾卫皆领命。

    当夜,宫城十二门俱开,罗衫红裙的妙龄少女手提花灯,接连行出东上门。

    碧瓦朱薨,飞阁流丹,城门之上钉头磷磷。

    灯烛辉煌,映衬罗衫红裙。

    百千佳人袅娜娉婷,红粉青蛾,衣香鬓影。

    巧笑随风,轻盈飘入月宫,纵是嫦娥,往人间美景,也当欣羡花荣。

    仁寿宫中,宴开数席。

    王太皇太后主宴,吴太妃和张太后陪宴。

    朱厚照心情好,见太皇太后遣人来请,二话不说点头答应。带上数名伴当,提着灯市得来的彩头,早早来到仁寿宫。

    得封的美人,依品级入席,两人相邻,均丰容靓饰,粉面娇羞。夏福吴芳四人暂无品级,却被安排到吴太妃和张太后下首。

    见到天子,众美起身福礼。

    满殿莺声燕语,既有北地美人的清脆,亦有南地佳人的软语。当真是-春-色-满园,姹紫嫣红,斗艳争辉。

    可惜朱厚照心不在此,不懂得欣赏。方桃譬李,花嫣柳媚均付诸东流。佳人白费了心思。

    一身明--黄--色-盘龙常服,头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带,朱厚照亲手捧着三只锦盒,大步流星走进殿中。

    向上首三人行礼,又唤众人起身,笑道:“当此佳节,朕有孝心奉于两宫。”

    “陛下人来就好,何必费那么多心思。”

    在清宁宫中诵了几月道经,张太后甚觉无聊。有先帝遗旨,又在儿子跟前吃过几回钉子,到底歇了将兄弟召回京城的心思。

    今日仁寿宫设宴,本不想来。还是吴太妃劝说,天子将驾临,才勉强赴宴。

    坐在上首,见到满殿的美人,不觉赏心悦目,只感到气闷。

    儿子同她疏远,儿媳妇也不能自己选,现在受婆婆的气,将来八成还要接着受媳妇气,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见到朱厚照,心情稍好。但见其同太皇太后更加亲近,刚压下去的郁气再次沸腾。

    气恼之下,话便有些尖锐。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状似未闻,一起装糊涂。朱厚照皱眉,看到张太后掺杂了花白的鬓角,终究心头一软。

    “奉孝长辈乃是儿子的本分。”

    朱厚照上前,将一枚造型古拙的木簪奉给张太后。

    “儿子记得,母后曾有一枚木簪,是父皇早年相赠。后遗落湖中,不曾寻得。”

    看着木簪,张太后指尖轻颤。

    “都是早年的事了……皇帝如何晓得?”

    “父皇说过。”朱厚照笑道,“父皇曾对儿提起,儿便记在心中。日前寻得此簪,奉于母后,权做儿子的一片孝心。”

    “好,好……”

    张太后取出木簪,材料做工均非出自内府,同当年弘治帝所赠,却有六七分相似。

    想当初,宫中被万妃把持,文华殿的一应用度都是减之又减,克扣得不能再克扣。

    还是太子的弘治帝,奉皇命出宫拜见阁老,一路战战兢兢,被万妃的党羽监视。归来之后,避开众人,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张太后不由得心酸。

    那样的苦日子,她和先皇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后来怎么就变了?

    是因她护着兄弟,哭求先皇处置朝臣;还是兄弟窥-伺内闱,她却求着先皇杖毙了直言的中官?

    仔细想来,落到今日,当真怨不得旁人。

    握着木簪,张太后凤目含泪。

    朱厚照手足无措,只能向太皇太后和吴太妃求助。

    “大好的日子,天子又是这般仁孝,该高兴才是。”

    王太皇太后出言,挥退斟酒的宫人,唤来夏福,道:“好孩子,为太后奉一杯水酒。”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