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出口,奉天殿中又是一静。
先出列的兵部侍郎额角频跳,一个礼部侍郎,竟比兵部官员更晓此事,是要当面扇巴掌?
无视同僚怒目,王华继续道:“更有匪者,交通流民,勾结奸商,私贩鱼盐,肆意劫掠。遇官兵巡检盘问拦截,不悛者甚众。”
“有民商户之家,暗藏双桅大船,表为民,里为贼,买通贪吏,祸患更甚!”
“临海之地,有鱼盐芦管之利,似为富庶。然利不予民,仅丰地方文武豪商。”
接连几句,不只兵部,都察院众人脸色也变了。
“自成化年间,连年地动天旱,地产不丰。匪徒生乱,百姓不敢出海,渔获骤减。”
“地瘠民贫,朝廷宽仁,减免粮税。府州县衙门,有贪利者,阴奉阳违,违背上意,摊派杂费,民生更艰。”
“黎庶无田可耕,又失故业,为逃避差粮徭役,逃离原籍,流于海上,为匪徒所挟,为盗亦成必然。”
王侍郎陈列条目,言之有物。
朱厚照端正神情,李阁老敛起双目,同刘阁老互递一眼。
王华之子,兵部主事王守仁,随钦差南下,屡次立功。
前番有人弹劾杨瓒,王守仁也被波及。王华始终没为儿子说话,原来是等在这里。
和他人争执,打嘴仗,只能算“守”。
天子意明,处置贪墨之人,重提设岛卫之事,正可用来釜底抽薪。
长髯遮掩下,李东阳微现笑意。
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许多人八成忘记,这位王侍郎可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一路从翰林院做到正三品,岂是易相与之人。
口舌争锋,不过下品。
陈列江南之事,表忠圣意,顺带告上几状,可谓一举数得。
稳赢不输,立于不败之地,何乐不为?
李东阳猜中九分。
王华早在思索,只把王守仁摘出去,行得通,却不可为。
想要儿子彻底无事,必须保住杨瓒。
言地方官吏贪污不法,民生多艰,致匪盗四起,钦差剿匪,举发地方,才能名正言顺。支持天子设卫,才是预防星火再起,造福百姓。
朝臣主要的攻击目标,是杨瓒。
只要保下杨瓒,自己的儿子自然无恙。九成以上,还会升官受赏。
思定之后,王华没有轻动,一直引而不发,等待时机。
打蛇不死反受其累。
欲-杀-毒蛇,必中七寸!
今日早朝,天子发落贪官,重提设卫之事,王华立即知晓,机会来了!
兵部侍郎出班,王华没能料到。但有其做引子,他欲行之事,必会更加顺利。
果不其然,王侍郎一番话落,朱厚照面现愉悦,颔首道:“王卿家所言甚是!”
“谢陛下!”
王华行礼,继续道:“臣斗胆以为,为灭贼患,宜于*出入之冲增设巡检司,于海贼盘踞之地设卫筑墩,移卫所官军巡防。”
“善!”朱厚照点头。
“其次,宜行文巡按,并布告江浙福建三司,各府州县衙,清查流民,鉴别匪贼。首恶必诛,胁从查其罪状。逃亡者,弘治十六年至今田税,悉与免除。被海匪裹挟者,交银赎罪,可就地附籍。罪重者,当以徭役代刑,铸造地堡城台,充戍卫之列。”
“如此,则庶民无负,百姓无累,盗匪可息,浙海可平。”
“大善!”
朱厚照喜出望外。
王华所言,句句切中要点。
设立岛上卫所,重录户籍,实为主旨。增添陆上巡检司,安置流民,则为填补。如项施行,匪盗可息。
前者,两者俱有提及。后者,杨瓒却未能想到。
究其根本,杨瓒终究踏入官场不久,不比王华经验老道。
何况,王华还是状元。
杨瓒被点探花,总有几分运气在内,王状元及第,实打实全仗自身学问,碾压一众英才。
能教育出王守仁这样的神人,做爹的不是心有七窍,也是学霸范本。
至于奏疏中的其他内容,涉及“奉旨-走-私”“远航外邦”等条目,王侍郎为条件所限,纵然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
即便是想到,也不会在朝堂上提及。
除非想和全体文官割袍,与所有旧友断义。
“王卿家之言甚和朕意。诸卿以为如何?”
又是以为如何!
左右文武,殿中百官,没人敢提出言反对,唯有拱手。
“陛下圣明!”
多数人都看明白了,今天这事,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天子手握贪贿证据,便是悬在众人头顶的一把利刃。
长刀落下,不过人头点地。始终这么悬着,才真正是揪心。
反对声消失,兵部附议,工部出人,户部自要出钱。
没钱?
谁敢再提这两个字,绝对是脑袋被门夹了。
当日早朝,在群情激奋中开始,于君臣相谐中结束。
朱厚照达成目的,敕令当天下达,遣快马送往江浙。
群臣走出奉天殿,本晴朗无云的天空,骤起一阵惊雷。
李东阳,刘健和谢迁转道文渊阁,六部官员各回衙门。谢迁往弘文馆为天子讲习,顾晣臣冒雨出城,策马赶往武学。
天子未回乾清宫,命张永备车。
“朕去豹房。”
“张伴伴随驾,谷伴伴去尚膳监,问一问,皇后用的补汤可好。再去太医院,问问刘院判,皇后用膳还有什么忌讳。”
“是。”
“南边又送来不少好东西,有番人从海外带回的谷物。等朕回宫,让御膳房做了,朕想看看,番邦的东西,和大明有什么不同。”
“是。”
车舆备好,平顶之上,多铺一层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