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贺兰箴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

    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説説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説。”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説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説完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説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説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