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卢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躬立在侧,看我只皱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這就让人重新煎过。”

    我摆了摆手,只冷淡地问道,“那两个婢子都打点好了?”

    “奴婢已将银两送到,也给玉竹择好了人家,只是那杏儿不知好歹……”卢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説,我淡淡打断她,“她总是服侍过王爷一场,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们下人的福分。”卢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只觉仁厚一説无比讽刺。那两个女子并无大错,此生却算是毁了。如同贺兰断腕,于萧綦看来是罪有应得,于他的族人,何尝不是惨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问过卢氏,才知道侍妾皆无子嗣,并非偶然。卢氏説,每有侍寝,王爷必有赐药下来,大约是嫌侍妾身份卑贱,不配诞育王爷的子嗣。

    這话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举倒不奇怪,萧綦却不应是這样的人。

    這卢氏心思灵活,説话头头是道,颇会察颜观色。见我留意询问王爷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這阵子王爷都是一个人独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还将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个理儿。”

    我转头咳了一声,掩饰脸上的发热。她却越发説得不像话,“王爷对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来。人家每晚都来探视,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留宿。虽説王妃性子贞淑,可這男女闺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来,耳根发烫,冷冷道,“卢夫人,你在府中执事也有年头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卢氏脸上阵阵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话。我蹙眉看她,只觉此人性好谄媚,心术不正,留在身边终究不可长久。当下起了念头,想将她一并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颇高,又在府中操劳了一些日子,终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只令她退下。

    脸颊耳后的火热却久久不曾消退,卢氏的话虽俚俗孟浪,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這几日来,萧綦越发繁忙,常常整天不见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将领不断进出议事……纵然如此,他仍然每晚过来看我,多少总要陪我説一会话,有时非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自那晚过后,他待我再无轻薄唐突之举,偶尔举止亲呢,也从不逾矩。

    连玉秀也曾红着脸问我,为什么王爷从不留宿。

    她们都不懂得,我却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勉强和屈就——這一点,我们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言,“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

    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将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后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来,“启禀王妃,王爷刚刚到府,请王妃即刻往书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這里以来,从未踏足他书房一步,心下不觉忐忑。

    当下未及梳妆,只拢了拢鬓发,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隐约感觉有事发生。

    到了书房门口,我一时心急,不等侍卫通禀,便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脚踏进去,我却怔住,只见房中还有旁人——萧綦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舆图,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将领,见我进来,均是一怔。

    我见惊扰了他们议事,忙歉然一笑,转身退出。

    却听萧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严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里去?”

    我只得回转身,泰然而入,向那两名将领微微颔首一笑。左边那浓髯魁梧的大将,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头,面色尴尬;右边却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轻将军,见我进来,也不知低头回避,儒雅眉目之间,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敛眸低眉,微扬唇角,向萧綦欠身行礼。

    萧綦敛去笑意,沉声道,“既然王妃在此,你们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议。”

    “属下遵命。”二人齐声应道,那粗豪大将略一躬身,转头便走,那儒雅将军却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转身,退了出去。

    我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尽是些不知礼数的莽将军。”

    萧綦笑着摇头,“自己莽撞,倒嫌旁人无礼,哪有這般不讲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来见自己的夫君,还需跟谁礼让三分?”

    這话让萧綦听得满眼都是笑意,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面。

    “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慑,此刻的萧綦,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那绵延于舆图上的锦绣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荡,良久无言。

    這些日子,虽然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我却隐隐觉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那些匆忙进出的将领,通宵达旦的议事,眼前巨幅的舆图……這一刻,我终于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了。

    自来宁朔不过月余,那些安宁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经意间流去,此时想来,陡生怅惘。

    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萧綦,等待他开口。

    萧綦凝视我,“你可记得温宗慎?”

    我愕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這个名字——当朝右相,与父亲比肩的权臣,唯一敢与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亲多年的老对头。我不由展颜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右相?”

    萧綦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侧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温相另有进爵?”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萧綦的声音冰凉如铁,“若按密函递送的行程算来,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