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看她半晌,闭了眼,无声叹息。那些静好甜美的岁月,她默默跟在我身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我和子澹的天地里,她如同一个不出声的摆设。可我们都忘了,她也是一样的豆蔻年华,也一样有少女萌动的春心。
当日我在晖州遇劫,一连数日生死不知,她惶恐之余,只想到将此事尽快告知子澹,又惟恐子澹接到我遇害的消息,不堪悲痛。她觉得這个时刻,必须有人陪在他身边,便不顾一切地赶了去。一个孤身弱女,千里迢迢从晖州赶往皇陵……想起当年怯弱胆小的锦儿,竟不知她哪来的勇气。
那时子澹还未遭到幽禁,虽然远在皇陵,仍是自由之身。锦儿説到此处,神色凄婉却又温柔无限,“我千辛万苦去了皇陵,真的见到了他,想不到他那么高兴,看到我,竟然高兴得流泪!”她眼中光彩绽放,似又回到与子澹重逢的那一瞬间,“看到他那样高兴,我再不忍心将噩耗告诉他。当时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我竟骗了他,只想暂时瞒住他,不让他伤心难过……我説,是郡主命我来此侍奉殿下,从此留在殿下身边,他也半分不疑就信了。”
“皇陵偏远避塞,直到三个月后,我们才辗转得知郡主脱险的消息。殿下也知道了我当日的谎话,他却什么都没説,也没有怨我。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从此生生死死都跟在殿下身边。之后他被软禁,被监禁,我都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只有我,再没有旁人……”锦儿语声平静,唇角噙着一丝甜美笑容,犹自沉缅在只属于她和子澹的思忆中。
“本以为這一生就是這样了,我伴着他,他伴着我,就在皇陵孤老一生也好……”锦儿的语声骤然尖促,仿佛被人掐住脖颈,“后来他被单独囚禁,不准女眷随同,我单独住在别室,每日只能探视他一次。有天夜里,喝醉酒的军士闯进我房中……”锦儿哑声説不下去,我也再听不下去,耳中嗡嗡作响,心中惊痛到无以复加。子澹,他那几年的软禁生涯竟凄惨至此,竟至遭受這样的侮辱,连他的侍妾也被醉酒士兵奸污!
“过后呢?”我闭了闭眼,隐忍心中痛楚,追问锦儿,“那个军士现在何处?”
锦儿神色漠然,“死了,那蛮子已被宋将军处死了。”
“蛮子?宋怀恩也知道此事?”我惊问。
“知道。”锦儿幽幽一笑,“宋将军是好人,待殿下多有照拂,可恨的只是那些禁军……此事过后,宋将军终于将那些禁军撤走,将殿下身边都换成了他的士兵,我這才不再担惊受怕。”我明白过来,她説的是姑姑最早派去的禁内侍卫,尽是京中坐食皇粮的兵痞,其中不乏胡人血统的蛮子——当年哲宗皇帝曾将各族出色的武士编入禁军,组建了一支奇怪的卫队,并一代代传沿下来。从此禁军中也有了胡人血统的蛮子士兵,只是這些胡人多年生活在京中,与汉家通婚,言辞起居都与汉人无异。子澹身边发生這样的事,可恨怀恩竟不告诉我。
锦儿颤声道,“原本我是死也不会让殿下知道此事,可是,可是……我竟……有……”
我已然猜到了最坏的结果,再不忍听她亲口説出,“于是,子澹给了你名份,让你将孩子生下?”
锦儿掩面哽噎,“殿下説,终究是一个无辜生灵……”
她陡然抬眼,直勾勾望向我,“這般仁慈的一个人,你们怎能那样待他?旁人欺他辱他,连你也辜负他!跟了个有权有势的豫章王,就忘了一心一意待你的三殿下,你可知他在皇陵日日夜夜都牵挂你,时时想着你,就如我时时想着他,他却只当我是你的丫鬟,从不当我是他的女人……就算有這空头的名份,我却什么都不是!”
她目光如刀,一声声,一句句,都剜在我心头。
“我生的女儿,他口口声声叫她阿宝,连我的女儿也逃不出你的影子……豫章王妃,你凭什么被他念念不忘?一个亲手推他去送死的狠毒女人,也配让他念念不忘?”她越説越是激愤,渐渐神色扭曲,状若疯狂。左右宫人将她按住,她仍挣扎着要逼近我跟前。
我默然听着她的喝骂,只觉满心悲哀,半晌无言。
“你的女儿长了一双肖似胡人的眼睛,越是长大越是明显,所以你便狠心将她眼珠灼去?”我站起身来,最后一次寒声问她。
她似被人猛的抽了一鞭,颤抖得説不出话,悲咽一声,软软昏厥过去。
這桩皇室丑闻一旦传扬出去,子澹将声名尽毁,皇室也将颜面扫地。
如果换作姑姑,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处死锦儿和孩子,处死全部宫人,将這桩秘密永远掩埋地下。
然而面对锦儿,面对那可怜的孩子,我终究做不到這样的狠绝。
次日,景麟宫五名知情宫人被处死,小郡主被送入永安宫,交由仔细可靠的宫人照料。
苏氏以触犯宫规为由,被逐出宫廷,谪往慈安寺修行思过,终生不得踏出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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