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灯火通明的昭阳殿内,宫女医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敛色。

    除了殿内隐约传来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声音,殿上静得可怕,呻吟声断续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我记忆里,這万古寂寥的昭阳殿,第二次迎来新生命的降临。

    明贞皇后曾在這里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儿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宫倾朝变,天地易色。已经多少年了,眼前仿佛还看到白衣萧索的谢皇后,怀抱婴儿,向我下跪托孤。如今靖儿废了帝位,远在封邑,病况渐有起色,总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嘱托,我算是做到了,还是辜负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转生民间,如愿以偿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过一生?

    我对着一盏宫灯,恍恍惚惚出神,不觉陷入往事纷纭。

    蓦然间,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传来,惊得我全身一震。

    這声音稚嫩娇弱,仿佛小猫儿一般。我顿时心跳加剧,只盼上苍怜悯,一定要是女孩儿!

    廖嬷嬷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皇后产下小皇子。”

    耳中轰然一声,最后一线幸运的祈望也破灭。

    皇子……终究是个小皇子,终究要逼我做此抉择。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头,只觉這昭阳殿从未如這一刻阴森迫人。

    凤檐鸾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皇族先祖,历代皇后,不散的阴灵。

    此刻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俯视着這个身上流淌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亲手扼杀這末代皇朝,最后的血脉。

    ——“留女不留男”,当日萧綦允我的五个字,给這婴儿留下了半线生机。

    我始终抱着這一线希望,祈望上天垂怜,让胡瑶生下女儿。

    而另一半生机,亦早在秘密筹划之中。

    许久以来,我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如何为子澹和他的妻儿留下生路,将来如同靖儿一样,远离深宫樊笼,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筹划——若胡皇后产下皇子,即将孩子秘密带出宫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对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禅位,远赴封邑之后,再将小皇子送回,以义子的身份承欢父母膝下。

    然而密诏事败,胡氏灭门,子澹那一记恨绝的掌掴,给我的全盘筹划带来致命一击。

    我的一厢情愿,终是错了,彻底的错了。

    子澹不是靖儿,不是任由人摆布一生的孩子。

    夺位之恨,灭族之仇,终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萧綦,胡瑶和我,注定永世为敌。

    如今這婴孩尚不知人间悲欢,然而多年之后,他将会变成怎样?他可知道,从降生的這一刻起,便已背负上父辈的仇怨——血脉不绝,仇怨不息!

    “王妃!”廖嬷嬷低声唤我,“皇后产后虚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产,先天不足,眼下看来赢弱堪忧。”

    我心里紧了一紧,“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是。”廖嬷嬷应声而去。

    我沉吟片刻,“传太医进来。”

    奶娘步出内殿,怀抱一只明黄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举起襁褓。

    襁褓内裹着的婴孩,并不啼哭,只发出微弱的嘤嘤声。

    我颤颤抬手,正欲从奶娘手中接过,蓦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轮廓口鼻,与子澹如出一辙,然而眉眼却像极了胡瑶。

    他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细细的睫毛一抖,竟睁开了眼。

    刹那间,我错觉,眼前晃过一双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进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瑶的眼,却又似是胡光远,那个落落英朗的少年,那个自尽在狱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却僵立在原地,便欲将襁褓递入我手中。

    “不要过来!”我一震,踉跄退后,广袖拂倒了案上宫灯。

    宫灯翻倒熄灭,眼前骤然昏暗。

    “奴婢该死!”奶娘吓得伏地叩头,抱了婴孩,颤颤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惊吓,也发出微弱的哭哼。

    我连连退后数步,方敛定心神,抚着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

    周遭宫灯摇曳,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只有隐在阴影中,才觉得安全。

    “王妃,太医到了。”廖嬷嬷望向我身后,面色惊疑。

    听得靴声橐橐,我转身看去——来的不只是三名太医,当先一人,却是宋怀恩。

    我倒抽一口凉气,抬眸望向宋怀恩,堪堪对上他冷静的目光。

    這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连死亡亦不能使之动容。

    “太医已到了,是否立即为小皇子诊治,”宋怀恩低下头去,“请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缓缓自那三位太医脸上扫过。

    孙太医、徐太医、刘太医,原来是他们。

    连我亦不知道,這三位德高望重的国手,竟也是投效萧綦的人。

    萧綦果然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让一个初生的婴儿夭折,还有谁比太医更容易办到?

    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们举手之间。

    宋怀恩一言不发,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当如何?若我强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计划,将他安全藏匿起来,然后又当如何?即便這孩子平安长大,等待他的命运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觉颓然无望,一路盘算到头都是错,错,错!可如何又算是对?恍惚十年,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内殿,跪下道,“启禀王妃,皇后娘娘醒来了,询问小殿下……”

    “大胆!”宋怀恩断喝,“废后胡氏已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吓得呆若木鸡,连求饶也不会了,一旁侍卫当即上前将她拖出。

    周遭宫女俱已惊骇得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