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瓯裂,老妇人苍凉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出,伴随着摔杯裂盏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几名侍女狼狈的退出来,转身却见殿上屏风后静静转出一名女子,宫妆高髻,眉目温婉。
“越姑姑。”众侍女忙俯身行礼,为首一人诚惶诚恐道,“赵国夫人摔了皇上赐下的丹参露,不肯就医,奴婢等万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语,似有一声低不可闻地叹息。
她接过侍女手中药碗托盘,淡倦道,“有我侍候赵国夫人,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长舒一口气,正欲退出,忽听殿门侍监通传,“承泰公主驾到——”
众人慌忙俯跪在地,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一名鸾帔环髻的宫装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间袖袂纷扬,将身后侍从远远抛在后面。
“赵国夫人怎样了?”承泰公主劈面急问。
殿内明烛光影,照在她因奔跑过急而绯红的脸颊上,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虽不若延熙公主绝色,却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内殿,黯然摇头。
承泰公主咬唇,极力抑止眼底泪意。
越姑姑挥手令左右退下,轻按住公主肩头,柔声叹道,“寿数天定,徐姑姑荣华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过忧伤,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闭目哽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徐姑姑也要抛下我们……姑姑,我着实怕了……”
越姑姑缓缓抚过公主的鬓发,一时凄然无语。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强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阵恍惚,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阑干怔怔出神。
不觉经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這个年纪已经身为国母,助皇上践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连三十五也过了……如花年华,就在這深深宫闱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药了?”
“服下了,這会刚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还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這么多年了,她还记恨着,总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蓦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过头,强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为這帝王业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风华茂盛之年,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长逝。随后,皇上下旨,封闭含章宫,任何人不得踏入,并将年仅七岁的太子与公主带走,不再由徐夫人抚育,另赐徐夫人诰命之封,封赵国夫人。纵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谅,动辄对皇上冷言讥讽。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也只有她,不论如何无礼,皇上始终宽仁以待,更留她在宫中颐养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谅解,澈儿也不懂事,他们个个都不懂得父皇的苦处……”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伤心太过,她本无家人,一生伶仃,早将先皇后视作己出。”越姑姑涩然道,“她也是护犊心切,不忍见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愿的!”承泰公主脱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虽然与风华无双的先皇后并无相似,神态之间却又依稀曾见。是了,她恍惚记起来,先皇后也总是這般决绝无悔的神色。
看着公主从十一岁长到现在,她突然分不清应该欣慰,还是应该痛惜。
“是甘愿,這世间总有一人,肯为另一人甘愿……”越姑姑终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经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缓缓道,“长安侯也心甘情愿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
长安侯,征西大将军……比起這些显赫的名字,她却只愿记得当初的称呼,小禾哥哥。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从血火中凛然而来,向她伸出双手。
那个温煦含笑的少年,陪着她在御苑放飞纸鸢。
那个沉默悲悯的少年,在母后大丧后日日分担她的哀伤。
可是,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过去种种已经变了,再不一样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并没有变。”越姑姑静静看她,一语切中。
不错,他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十年可以虚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语声飘忽,怅惘无尽。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原本母后已经拟了懿旨,只待她及笄礼一过,便要为她和小禾哥哥赐婚了。她却自请舍身往慈安寺带发修行三年,为母后祈福,为生身父母超度。那是她第一次拒婚,从此承泰公主纯孝之名传扬天下。父皇大为感动,小禾哥哥也尊从她的意愿。唯独母后很生气,整整三日没有同她説话,最终也拗不过她的倔强。在她离宫前往慈安寺那日,母后只説了一句话,“沁儿,若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离开宫廷也是躲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