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业

作者:寐语者



    這一句,令她当场汗流浃背,也令她整整三年不敢面对母后。

    她以为没有人能看透她的秘密,没人知道她拒婚的原由……原来,母后的眼睛早已洞察一切。

    三年之后,她仍未能挣脱心魔,却已没有了推脱的借口和退路。

    原本她已死了心,认了命,却不料一夜之间,哀钟惊彻六宫。

    母后的薨逝改变了一切,许多人的命运之辙从此转向另一条轨迹。

    国丧,母丧,孝期又三年。

    她又一次躲过了天赐良缘,躲过了默默等待她的小禾哥哥。

    从此后,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至今;其间父皇屡有赐婚之意,都被她托辞回绝。

    “长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赐婚,公主却拒绝了。”越姑姑长长叹息,“已经错过两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无常,得珍惜处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长久沉默。

    半年前,西疆外寇与北突厥暗中勾结,时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尽诛突厥余孽,欲领军亲征,踏平西疆。

    然而這两年,父皇操劳政务,呕心沥血,加以年事渐高,昔年征战中多有旧伤复发,群臣力谏,劝阻皇上亲征。父皇忧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监国,思虑再三,最后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请战,任他为征西大将军,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宫辞行,来景桓宫见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离,不称公主,却叫了她的闺名,“沁之,谢小禾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他説,不管多久,他总会等到她愿意。

    他还説,“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谢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轻摇她肩头,见她脸色苍白,紧咬了唇,半晌不语,不由心中忧切。

    承泰公主回过神来,怅惘一笑,“没事……夜凉了,我去看看澈儿夜读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离去的身影,只余一声长叹。

    有情皆孽,她怜惜她,谁又来怜惜自己。

    一行清泪从越姑姑已染风霜的脸颊滑落。

    二月里,赵国夫人逝于醴泉殿。

    四月季春,却临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时,宫中一月之内不闻丝竹,不见彩衣。

    三月里西征大捷,长安侯平定边关,扬威四疆,即将班师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赢得世人称颂,民间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启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从宁朔回京了。

    這几日,皇上龙心甚悦,对臣下时有嘉赏,宫中诸人也罕有的热闹喜气起来。

    景桓宫里,承泰公主领了越姑姑,听着内廷诸司监使的禀奏。

    越姑姑侍立在侧,看着公主一一询问,细致无遗,署理内廷事务越发从容练达,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亲自教养的,近几年内廷事务逐渐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杂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亦为皇上分忧解劳不少。

    同为姐妹,延熙公主却被皇上宠溺太过,整日游戏人间,全然不知职责为何物。

    一个皇家公主,却随江夏王去边荒大漠游历,一走半年,听説在塞外乐不思归,整日逐鹰走马,弯弓射雕,不知成何体统——每每想到娇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觉得头痛。

    实在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三个子女之中,待太子严苛异常,却待延熙公主宠溺无边,唯独对年长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严。

    内廷监使逐一禀奏完毕,退出殿外,承泰公主這才卸下端肃神色,对越姑姑吐舌头一笑,顽皮如小女孩,“真要命,這帮人説话总是這般冗长拖沓。”

    越姑姑笑着奉上参茶,忍不住念叨道,“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着皇上那么娇惯她,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转眼要及笄了,总這样野,成什么样子!公主可要好生劝劝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説话越来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觉得潇潇這样子很好,无拘无束,自有天地,何尝不是皇家公主的风范。”

    “话虽如此,延熙公主总归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让皇上宠一辈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尔,复又低眸,轻声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潇潇能做一个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时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竭尽所能给予延熙公主的纵容,多少是对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过,却终生未得的梦想,他要尽数给予她的女儿。

    “永陵已经落成,父皇前日巡视归来,很是满意。”承泰公主淡淡转过头,抬眸望向宫墙外的天空,恍若未见越姑姑的泪光。

    越姑姑叹道,“皇上一生俭肃,不兴土木宫室,唯独永陵整整修了七年。”

    母后已经葬入地宫最深处的寝殿,外宫和整个皇陵的修建却耗时七年。

    七年……承泰公主怅然微笑,那是他们相约携手于永恒的家园,七年又算得什么。

    ——不知道永陵地宫会是怎样的绮丽辉煌。

    除了父皇、监造官员与工匠,从来没有人能踏进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风急,阴雨如晦。

    宫闱内外被风雨笼罩,各宫早早挂起纯白宫灯,殿阁中飞扬的垂幔也已换作青纱素闱。

    十年间,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