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着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説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説,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儿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説?”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説,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説,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説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説,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的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説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這样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