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大汉除下竹笠,日久已褪为浅褐色的刀痕斜过脸庞,肃然敛首,“臣魏邯,恭迎殿下回京。”
车帘掀起,白衣单纱,紫缨小冠的少年从容步下车来。
“有劳将军亲迎,请起。”年轻的储君长身玉立,振袖虚扶。
阳光照耀林间,飞鸟惊起,三两片树叶旋落,掠过他乌黑发际。
他看向林梢碧色,微微一笑,“京里真好时节,难怪父皇嘱我从此道入京,一路看尽春深夏浅。”
魏邯起身,望了少年储君有如玉质清坚的笑容,恍觉时光易逝,昔年有这般相似容颜的人已长眠皇陵,血火中守护过的幼主,转眼间却从襁褓小儿长成一言一笑隐见威仪的天之子。
“是,此间甚好,皇上也甚爱紫川渡上风光。”不苟言笑的魏邯露出一丝笑意,顿了顿道,“皇上已在前面渡口等候殿下。”
储君怔住,良久做声不得,只问:“是父皇来了?”
魏邯看出少年老成的储君,在不动声色之下,极力掩抑着孺慕激动。
“回殿下,皇上一早亲至,在渡口等候已久。”魏邯从不多话,见储君这般喜色,不由补上一句,“皇上素爱到紫川桥微服踏青,难得今日殿下回京,特命微臣来此迎驾。”
原来父皇年年出宫,便是来此,少年储君略微有些诧异。
此间风景虽秀丽,却也无甚特别,他深知父皇昔年征战南北,已看惯山川胜景的。
天下皆知储君代天北狩,巡视边疆归来,却不知月余前,他又受命从徽州悄然折往江南,今日方才风尘仆仆,一路南归。
亦君亦父,亦严亦慈,但在太子萧允朔眼中,只羡胞姊允宁能在父亲膝下尽享宠怜,自己身为储君,自幼教严,父子间倒是君臣之分占得多些,天伦之乐实是奢侈。去岁秋后奉皇命北狩,在极寒的北境度过有生以来最酷严的冬天,方知昔年父皇开疆北伐之不易,也知父皇磨砺自己的一番苦心。开春的北疆雪融草长,山川奇绝,允宁又来了。堂堂公主胡服男装,恣意纵游在北方原野,无拘女儿身份,远不受父皇管束,近得舅父江夏王的宠爱。看着胞姊逍遥快活,自己却又得奉旨南下,时至暮春才得回京。在城外接到宫人传旨,弃官道,从旧津微服还宫,太子萧允朔只道父皇的意思是轻简仪从,不必入城扰民。
万万想不到,父皇竟会亲自来迎。
萧允朔当即弃车换马,跃上一骑,催马朝渡口驰去。
马蹄声中,一骑绝尘而来,袍袖随风扬起,踏云英姿,仿佛天人。
倚门眺望的钟叟,颤巍巍地揉眼,一时看得呆了,只疑王郎归来。
原来世上仍有这般人物,风流不逊当年。
少年立马彼岸,跃下马背,广袖翻飞地走在桥上。
伫立桥头的黑衣客人凝目远望,直到少年走得近了,才颔首而笑。
少年拂衣而跪,垂首唤声“父亲万安”。
桥下流水潺潺有声,日光温和,照在父皇肩头,如披金辉。
不曾抬眼,已看到熟悉的玄色布衣,连齿木屐,多年俭素如一。
“在外面不必拘礼。”
父皇伸手过来,一托之力,不容抗拒。
这只执掌乾坤的手,强而有力,掌心暖意微透。
萧允朔敛袖起身,感到父皇深邃目光久久停驻在自己脸上,抬眼望去,被他鬓边新添的银丝刺痛了眼。
那白发拄杖的老人从酒铺里蹒跚走到父皇身旁,咧着缺牙的嘴,“终于等来了啊,公子真是好人才!”
“老丈谬赞。”父皇难得和煦如斯,“劳烦老丈再来一坛好酒,难得今日有闲,我父子许久不曾同饮了。”
“好好好。”老人欣然应诺,蹒跚转身,却又拄杖回头,“是了,我那窖中还藏有一坛多年老酒,如二位贵客不嫌山野鄙陋,且至舍下,开坛来喝?”
父皇朗声笑,“老丈啊老丈,原来这些年你都不舍得将好酒拿与我喝。”
老人扶杖也笑,“客官莫怪,这坛酒原是我早年存下,等这酒铺歇业之日,喝的闭门酒。到底年岁不饶人,明年今日怕是不能再讲紫川旧事与你听了,来来去去这些年,也只有你爱听……人老掉牙,事老便忘,只有酒老仍香。”
说罢,老人长长叹息。
父皇沉默半晌,也是一叹,喃喃道:“何曾能忘。”
多年故人终有一别,渡口的酒,也有饮尽的一日,紫川旧事终于无人再说。
“好,这坛酒,今日我父子喝定了。”父皇慨然笑道,“澈儿,你为老丈牵马来。”
侍从早将马都备好了。
萧允朔依言牵来,父皇亲手扶了老人上马,手抚马鬃道:“老丈,再将紫川旧事讲给这少年人听一听吧。”
钟叟笑着应允。
于是去往山间农家的路上,老人娓娓道来,将昔年豫章王妃与江夏王曾走过这座古桥的光景,讲与并缰徐行的太子萧允朔听。
而那玄衣孤骑,已遥遥走到前面去了。
远处一缕炊烟,竹篱掩映古井,茅屋三间,山花错杂,柴犬迎门吠叫。
钟叟的家,在山脚绿竹林下。
远远听见犬吠,已有村妇出来开门,见有外客来,慌忙低头回避在门旁。
钟叟吩咐儿媳妇快快炊煮待客。
这农家院落看在萧允朔眼中别有山野闲趣,却也粗陋,却不知父皇为何一踏入院中,便似神往无尽,着了迷地四下流连,一井辘,一磨盘,一扒犁,都细细看过,难掩羡叹。
一代开国雄主,在朝在战,这般情态怕是谁也不曾见过的,连阿姊也没机缘得见呢……萧允朔心念忽动,想起早逝的母后,不知她可曾见过这样的父皇。
“魏邯,魏邯何在?”父皇负手立在屋檐下呼道。
随侍在外的魏邯应声而入,“主公,属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