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

作者:宗璞

 第一节

  这是一九四O年五月的一个夜晚。

  欧战爆发已有九个月了。英法对德宣而不战。德国占领东欧后,又向北欧进军。它的得逞大大刺激了日本军国主义政权。军人们不再甘心于中国战场上的相持局面,再次掀起战争狂热。春天,日寇以二十个师的兵力进攻枣阳、宜昌。这是自武汉会战以来,最大的一次攻势。我军英勇抵抗,枣阳一战中,第五战区右集团总司令张自忠壮烈牺牲。 宜昌距重庆仅约480公里,是重庆的门户,攻占宜昌,还可以之为根据地,便于空袭重庆。宜昌于六月十四日陷落。我军在江陵、当阳、宜昌、荆门外围严守,形成对峙局面。日寇又在华北推行囚笼政策,即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目标是打击八路军根据地。战斗十分残酷。

  这里用一些历史材料和数字,也许比空洞的描写更能给人清楚的印象。自五月十八日至九月四日,日本空军对重庆、成都等重要城市进行了空前猛烈的大轰炸,共出动飞机 4555架次,投弹 27107枚,计 2957吨。中国空军击落击伤日机 403架。人民伤亡不计其数。

  这是五月的一个夜晚,昆明的一个夜晚。

  昆明不是日寇空袭的主要目标,但也承受着钢铁的倾泄。塞满了惊恐和劳累的日日夜夜,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知识的传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洁的月光和温柔的星光,更照亮着思想迸出的火花。

  三三两两年轻人跑进新校舍大门。一个说,快点嘛!一个说,赶得上。一个衣衫整洁、头发服帖的学生从门里出来,停住脚步问:“跑什么?白天还没有跑够!”有人回答:“听庄先生讲时事。”又用手一指,“你就没有看见布告!”门边墙上果然贴着一张小纸,写着:“庄卣辰先生时事讲座,第十八期,欧洲战常地点是第四教室。”问话的人是仉欣雷,他正要到文林街女生宿舍去找孟离已和吴家馨,这时见了布告,便也转身朝第四教室走去,又见人们都往小操场走,原来因为教室坐不下,改在操场了。场上点着大汽灯,很亮。专有人守望,如有红球挂出,立即熄灯。

  场内椅子、小凳都是自己搬的,也有人坐在几块砖头上。欣雷一眼便看见峨和吴家馨坐在后排。澹台玹和几个外文系同学靠边站着,似乎准备随时撤退。

  庄卣辰从前面座位上站起,几步迈上权作讲台的矮桌,转身对大家。他还是一身旧西装,打着领带。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听庄先生讲话。

  “今天,这一次是讲座开始以来人最多的一次,我们不得不换地方。”卣辰的声音清亮地传得很远。

  “这不是我的讲话有什么吸引力,而是世界局势的变化太让人关心了。欧战爆发快一年了,德国法西斯肆意横行,阻挡是十分微弱的。它占领捷克不费一兵一卒,波兰人民虽然有二十多天的抵抗,终于被占领。可叹英国、法国的强大陆军坐视不管,没有援救。他们希望德国满足于得到的领土,可是,强盗会满足么?不会的!上个月德国进攻北欧,丹麦投降。值得讲一讲的是挪威,挪威不肯投降。德国进攻奥斯陆时,原以为可以长驱直人,德使馆甚至派出人员迎候德国军舰。不料挪威海军和炮台猛烈开火,击沉了德军的旗舰。我们为挪威欢呼!哈康二世和他的政府知道力量悬殊,不能正面迎敌,退到北部小镇,沿途都有挪威军队伏击德国追兵。哈康二世拒绝德国的诱降,通过广播号召军民抗击德寇。挪威政府驻足一个小村,德军把这村子炸为平地,其实挪威政府已转移到森林里。这都是十多天前的事。那里的茂密的森林,二十年代我到过,真像随时会有山妖出现。我觉得挪威的精神和他的山山水水分不开,和易卜生、格里格也是分不开的。

  “今天要着重说的是,英国首相换了。张伯伦下台,邱吉尔上台,组成了保守党、工党、自由党的联合政府。请听邱吉尔在下院的演说:“‘我没有别的,我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贡献给大家。

  “‘你们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说:我们的政策就是用上帝所能给予我们的全部能力和全部力量在海上、陆地上和空中进行战争;同一个在邪恶悲惨的人类罪恶史上还从来没有见过的穷凶极恶的暴政进行战争。这就是我们的政策。你们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答复: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胜利……’“我们的抗日战争,不是孤立的。”

  听众中间有人带头喊口号:“抗日必胜!”大家跟上来,排山倒海一般。

  庄卣辰又联系分析日军的动向。有人悄声议论:“庄先生知道这么多,是有内线,通着英国。”许多消息,确是英领馆收录的新闻稿。

  欣雷一面听,一面看着人群,发现孟先生和别的好几位教授都在座。孟离己一边坐的是庄无因。可不是,他一年级快上完了,而自己很快就要毕业了,已经老了。

  “抗战已经快三年了,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庄先生继续讲话,“我们知道的是,无论三十年,三百年,我们都要打下去!赶走日本强盗,收复失地,建设我们伟大的国家!”

  学生又喊起了口号:“抗战必胜!还我河山!”口号声在黑暗中飘得很远。庄先生讲完了,主持会的中文系学生孙理生说,希望孟先生讲几句话。大家热烈鼓掌。

  弗之站起,先对庄先生表示感谢,说了解天下事才会更懂得自己的事,接着说:“庄先生说,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要打下去。同学们可能想,三十年,我们都老了,三百年,我们都不在人世了。可是中华民族是不会死,也不会老的。世上的公理,人类的正义也是不会老,不会死的。

  “四年级同学很快要离开学校了。我年年这时都有一种成功的感觉。这是因为大家完成了学业,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教师才会有成功感。我感谢你们,——有些话,到时候再说吧。”

  当时人群中的四年级同学都觉得孟先生正看着自己。有人问:“什么时候说?”弗之笑笑,摆摆手。庄卣辰也站起来,和弗之说着什么。许多人上来围住先生们,问这问那。庄无因站着等父亲。他长高多了,长长的秀气的眉眼仍然略显忧郁,加上清澈的目光,使得他有些大彻大悟的样子。他人学以来,以功课好、相貌好、年纪孝少言笑这几个特点在同学间颇受人注意,他却一点不在意。他坐在峨旁边,只见面时点点头,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问起嵋。

  比赛沉默,峨当然是比得过的,也不理他,自和家馨走开。走到场外遇见玹子,大家站住说话。

  玹子见仉欣雷走过来,指着说:“又来一个要毕业的。好像什么都没学呢、怎么就要毕业了! 甙桑嫉奖χ橄锶ァ!毖霞遗斐T诎材幼。t子乃在宝珠巷一家人家租了一间房。当时经济上不太拮据的学生多有租房住的。大家走着,家馨随在欣雷旁边,怯怯地叫表哥。

  吴、仉二家的表亲,是拐着几个弯的,关系不密切。自同学以来,家馨对仉欣雷一直有好感。她随吴家谷从北京到长沙入学,家谷毕业后去了战地服务团。虽有师长、同学的关心,有一个亲戚,自是不同,可以说是一种依恋。她常为得不到欣雷的注意而苦恼,甚至常常哭,被峨等称为“哭星”。仉欣雷从来不大注意她,觉得她太平常了。他注意的是峨,峨的性格有特点,家庭也不同一般。在北平时当然显得清高,到昆明后生活艰苦,或曰清苦,也十分受人尊重。而且峨的亲属关系很好,这是欣雷慢慢发现的。

  几个人走到大西门,峨说不想去宝珠巷了,问玹子星期六去不去龙尾村。玹子说,想去看三姨妈。过几天可能去,不然很快毕业了,在哪儿工作还不知道呢。玹子和她的同学们转进巷子,又回头说,玮玮闹着要来昆明上大学,听说了吗?峨答道,没听说。

  峨等三人在街上走,仉欣雷要请她们吃米线,她们都不想吃。他又建议去茶馆坐坐,那里零食虽不多,芝麻糖、牛皮糖、瓜子、花生米总是有的。她们同意了。

  这小茶馆灯光昏暗,门前台阶上排开几只烟袋。一种烟杆细长,足有一米,烟锅却小,顶在头上;一种胖大,是一截粗竹筒,抽水烟用。茶馆见有客人,习惯地去取烟袋。转念一想,这些学生不抽这个,赶忙放茶杯,提着大壶冲水。又推荐道,有刨冰,加果子水,你家可请?那是新兴的冷食,一碗冰碴子,浇上红红绿绿的汁水,甜而且凉。茶馆见无异议,便端了来。峨和家馨用小勺吃着。

  欣雷连忙抓住时机,说:“我有要事讨论。”峨便推开刨冰,说:“那我先走了,你们讨论。”欣雷急道:“就是要和你讨论,你怎么走!”

  峨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听他继续说道:“孟离己,记得你在香港说的话吗?你说大家都该共赴国难,不能逃之夭夭。这话我常想着的。”

  别人能记住自己的话,是让人高兴的事。峨没有想到他这么留心。“哦,我说过么?”

  “你说过的。孟伯母和嵋他们都在旁边。”欣雷赶快说,“我就要毕业了,家里要我去香港,可是我想留在内地。听说资源委员会需要经济情报人员,可能派到东南亚一带。你说怎么样?”又捎带地问家馨,“你说呢?”

  家馨见他只和峨说话,早已眼泪汪汪。这时只看着正在融化的刨冰,且不答话。

  峨沉思道:“资源委员会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又一想,随口说:“似乎和二姨父有点关系。”欣雷不觉大喜,说:“我也是这么觉得。——总之,这是一条报效国家,又能发挥所学的路。”

  峨觉得没有表态的必要,转过话题问家馨道:“好像下星期野外课改在这星期了?”家馨道:“周弼老师通知了,大概是萧先生下星期有事。”

  峨拿着一粒花生米,慢慢地捏着。仉欣雷忽然说道:“有人瞎起哄,选出明仑第一美男子,你们猜是谁?——就是萧先生。”家馨说,我同意。峨不觉脸红了一下,灯光很暗,谁也不注意。

  “孟离已!吴家馨!”几个人招呼着走过来。其中一个是刚才主持会的孙理生,头发竖着,直冲霄汉,应该说这是当时流行的发式。一个女生何曼,是外文系的。她年纪较大,是转学来的,待人处世,很有经验。

  孙理生道:“庄先生讲国际形势很精彩,讲国内形势好像材料不够。”欣雷道:“我听着都很新鲜。”何曼说:“邱吉尔的演说真让人感动。欧洲战场的局势变了,日本鬼子也要收敛些。”说些闲话后便坐下来。孙理生走开和又进来的同学招呼,大都是社团负责人。’当时各种社团如雨后春笋,遍地皆是。有以政治思想为名的,如民主社、自由社,有一个众社,意即以群众为师,何曼是负责人。有以学术、文艺为名的,如文史社、新诗社。各社团都出壁报,各抒己见,思想很是活跃,且大都与有关的教授有联系。有的社团还有不同的政治倾向,愈到后来愈明显。

  何曼说:“参加社团活动对我们吸收知识、明白事理很有好处。吴家馨参加过几次众社的活动了,很有意思,是不是?社会上有些事看不明白,大家一起讨论就明白了。”

  家馨道:“我参加过青年会团契活动,也很得安慰。众社的活动似乎更科学,更关心社会。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何曼笑道:“能感受就好。下次活动,孟离已参加吧?我们还要请孟先生讲演呢。”峨笑笑不置可否。何曼又说:“澹台玹总没到宿舍来,我在英国小说选读课上倒是常见她。你们两个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我若是比她大,能比她低一班么?”这是峨的答话。

  欣雷道:“看着你们,真羡慕。我什么也不能参加了。”那边几个同学讨论什么很热烈,何曼走过去看看,拿了两个凉薯放在孟、吴面前。欣雷道:“你看是不是?连凉薯也没我的份了。”

  三人出了茶馆,走回女生宿舍。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到了宿舍,欣雷说:“我总算心里有点底了。”峨看着家馨道:“我们又没说什么。”欣雷道:“你们都不是凡人,不用说什么。我是最实际最普通的凡人,也可以说是俗人,出力不多,要求也不多。”他说得很诚恳。

  峨、家馨二人回屋后,除讨论欧洲战场外,又谈论几句仉欣雷。峨说:“其实谁都是凡人,这么说说还有些意思。”家馨道:“你说他有意思吗?”“你可以鼓励他发展得有意思些。”峨不在意地说,自收拾睡下。家馨又呆坐许久,直到整个宿舍熄灯才睡。在枕上又擦了几次眼泪。

  过了几天,峨和家馨去上野外课。这本是一年级普通植物学的一部分,她们没有上过,现在来补。这天,天气阴暗,细雨迷蒙。转堂码头上一群学生等着上队约有二十余人,大都戴草帽遮雨,打伞的人极少,打的都是那种红油大伞,很笨重,保证不会淋湿。女同学大都穿蓝工裤,有几个人还是竹布旗袍。码头边错落地种着几株柳树,雨水顺着枝条轻缓地流下来,似乎柳枝的绿色在流动,树根附近有几处小地摊摆着白兰花,多是小姑娘在张罗。女同学便有买的,挂在工裤前襟或旗袍纽扣上。也有问了价钱不肯买的,小姑娘会及时减价,说,相宜了!相宜了!意即真便宜。年纪较小的同学拉着柳枝,把水洒到别人身上,也洒在白兰花上。

  “萧先生怎么还不来!”几个同学蹦着脚往城门里看。萧子蔚的专业在生物化学方面,因是系主任,他常接触普通课,带学生采集标本也可和学生增加了解。教这门普通植物学的周弼年纪尚轻,他在水边安排船只,不时也向城门里张望。

  昆明城墙不高,城门都矮小,小西门不知是什么时代的建筑,却也有一种森然气象。城门中出出进进的人渐多。抗战以来,昆明人起床早多了。据说,几个学校刚搬去时,人们还不习惯早起,市政府派出警察,沿街大呼小叫,敲着门窗催各店开门。这时挑菜的、担柴的都已进城。一个人用洋铁汽油桶装着清亮的水,跟在背粪桶的后面。用洋铁汽油桶在当时是很神气的。

  “萧先生来了!”一个女同学最先发现。果见萧子蔚在人丛中走来,穿一件米色纺绸衫,不是旅行装束。渐渐走近,神色有些疲惫。

  大家围上去恭敬地说话。子蔚含笑和大家招呼过,便走到台阶上和周弼说话。不一时,两人走上来,周弼拍拍手,要大家聚拢,听萧先生讲话。

  子蔚道:“我看见大家早早来等着出发,很高兴,我和大家一样盼着这次远足。我们学生物的人必须了解大自然,了解大自然可不是容易的事。也许大家奇怪我为什么在码头上讲话,也许有人已经猜到,今天我有别的事,不能陪各位去上这有意思的一课。我想不必再改时间了。周弼周先生会讲解这次课的主要目的,指导你们操作。这里我只讲一个小故事,给大家助兴。西山的最高处称作龙门,整个的洞室神像,连行走的通道都是在石壁上凿出来的。那石刻艺术家最后去修整魁星的笔,要达到艺术的高峰, 可能因为过于小心, 反而把笔尖凿掉了。”子蔚停了一下,“魁星没有笔。主掌文运的魁星失去了笔!据说当时艺术家抬起落在地上的碎石片,跳崖投湖而死。”同学间漾过一阵叹息。子蔚接着说:“我很喜欢这传说,为那位艺术家追求完美的精神而感动。我们从事科学工作,也要尽力不断地追求,纵然完美可能是永远达不到的,但是我们的精神体现在我们的努力之中。——其实我很想和大家一起去采标本,摸一模新鲜的植物。但是我只能说一句:请大家原谅。”子蔚微微弯身,和附近的同学说了几句话,转身看见峨和吴家馨站在柳树下。他走过她们身旁,见吴家馨不很精神,嘱她注意身体,今天走不动的话,可以在华亭寺一带采集植物,不要勉强。他想不出对峨说什么。峨望着他,等他说话,他只笑笑,走过去了。

  周弼招呼大家分上两只船。这种船在滇池一带是较大的一种,有半截船篷。大家让吴家馨坐在里面。峨站在船尾,看着被剪开又合拢的水面,心中若有所失。

  船过大观楼。白天阴雨中又是一番景象,亭台楼阁似蒙了一层轻纱,轻纱连着水波飘动。本地同学为大家指点,这是近华浦,那是溯洄洲,那是积波堤,还有些私人别墅,称为这庄那庄。周弼说这里植物很多,今天来不及看,大家自己来时,可以注意。

  峨想起去年秋天随父母来时,见到一种白色大花,父亲说是曼陀罗花,玹子说怎么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弗之说曼陀罗本意是圣坛,至于为什么以此意名此花,不得而知,以后峨会解决这一问题。峨当时听了不在意,这时猛然觉出,父亲对她的殷切希望,也是对年轻一代人的希望。萧先生讲的魁星笔的故事,也是对大家的期望。

  船到滇池中心,四面碧波,远处西山如人躺卧,又称睡美人山。众人胸中舒展,有的唱歌,有的乱喊乱叫,招呼别的船。一时船到高硗码头,大家离船登岸,循一条小路上山。路旁树木蔽天,野花遍地,还有清脆的鸟声在飘荡,整个的山似乎都在欢迎这些年轻人。不断有人问周弼,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周弼笑道:“我有多大学问,能知道这么多?”他和孟、吴二人走在一起,倒是指出许多植物名字。

  大家上得坡来,眼前出现一座大庙,这是华亭寺。还来不及瞻仰佛舍精严,只见山门外许多人或坐或卧,有的站着谈话,有的在柴堆上烧煮什么、这些人神色困顿,衣衫倒不十分褴褛。周弼想了一下,说:“是了,这是滇越铁路边的难民。”一问果然如此。

  敌寇为断绝物资运来中国,猛烈轰炸滇越铁路。众多难民便是逃避轰炸而离开家园的。敌人并和法国协商,到七月二十日,派出了日本驻河内办事处,拆除了老街铁桥上的铁轨,使一切援华物资无法运输。这是后话。

  难民们见学生上来,有人问:“可有米卖?镇子上没得米了。”周弼安慰了几句。学生有穿两件上衣的,便脱下一件赠给难民。虽是夏天,山上夜晚很凉。

  山门里廊底下排着一卷卷被褥,打开便是一个个铺位,这是优等难民了。周弼等无心观看大雄宝殿等建筑,到寺后一块空地,大家坐了,上野外实习课。周弼讲了诸点要求,如何辨别植物,如何采、制标本,如何鉴别有毒的花草,保护自己。特别提出一种叫荨麻的植物,叶子上都是细毛,皮肤碰着如蜂蜇火燎,立即红肿。又说,云南是一个大的植物王国,只这西山,就有两千多种植物。其中颇有些有毒,但毒素也能利用。我们要了解整理,也要发掘利用各种植物。孟、吴二人不与小孩子为伍,往山上走,很快到了太华寺。

  太华寺难民少多了,颇有禅房花木深的幽趣,殿宇虽旧,仍然可观。天王殿石坊有一联:一幅湖山来眼底,万家忧乐注心头。大雄宝殿上有一匾,写着:如如不动。二人见了,都觉心中一动。殿内香烟缭绕,有人在求签。一个老和尚敲着木鱼。求签者似是无家可归的异乡人,要卜一卜前途,从竹筒中掣出签来,冷笑一声,走出殿去。

  “我们也求一个。”家馨忽道。

  “要磕头呢。”峨踌躇。老和尚忙说,鞠躬也可以,其实只要心诚,不鞠躬也可以。

  家馨先求。她觉得若问抗战何时胜利这样大事,佛祖未见得能知,还是问自己的事。她恭敬地鞠躬。在和尚的木鱼佛号声中,取出一签,上写着:“强求不可得,何必用强求!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她看了,默然不语。

  老和尚见峨站在一旁,问:“这位小姐也求一签?”峨心中有一个正在形成的愿望,她想了一下,走到供桌前,并不鞠躬,求得一签,字句和家馨的一模一样。“莫非竹筒里只有这个签?”她问老和尚。

  老和尚说:“大错,大错!你两个的签一样,因为你们问的事差不多。这是个好签呀。一切顺其自然,本该如此。”

  家馨低声说:“你问一件你自己最重要的事,看求出什么来。”她说的是峨心中的结,峨对她说过,那是一个秘密。

  峨肃立,深深三鞠躬,掣出一签,用手遮住,过了一会才看。上写:“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峨念着,说:“真啰唆,这么多来字。”家馨接过看,说:“很明确嘛,指出去问谁。”峨点头。去问谁,她心里已定好了。

  两人继续向上走,见有些一年级学生已走在前面了。一路大声说话。一个说,最好能制出一种毒药,让日本兵喝了昏睡不醒。一个说,不要他们的命吗?可真慈悲。又一个说,说不定今天就有人定下要在云南研究植物了。峨听到这话,心中不觉又一动,脚步慢了下来。草丛中有几朵大花,峨自恃穿着长裤,走上小路去采。大花颜色绚丽,她谨慎地用草纸垫着采下了花,脚背忽然一阵疼痛,不觉“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家馨忙上来扶。峨大声说,你别动!自己退出草丛,两只脚都红肿了。周弼走过来,说是碰着了荨麻。峨说:“我还穿着袜子呢。平时还舍不得穿呢。”周弼说:“袜子太薄,荨麻的细毛无孔不入。——这附近一定有降它的东西。”左看右看,掐来几片叶子,放在峨脚上,果然清凉舒服。

  峨把那朵大花放在权作标本夹的旧讲义夹里,仔细抚平夹好。她一摆一拐,走了一段,觉得很费力,便让周、吴二人先走,自己在路旁石上休息。下望滇池,碧波轻拍苇岸,远处浮着一只只木船,灰色的帆,倒给水天增加了些凝重。她又翻检已得的标本,花艳草奇,各不相同,深叹大自然的奇妙。又想起那两个签:“随缘且随份,自然不可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废话!”峨暗道。好几个一年级学生过来了,乃起身和他们一同向前。

  第二节

  生物系在新校舍有两间实验室。一间为学生上课用,诸如解剖青蛙,分辨植物等都在这里进行。一间为教师用,如生物化学方面的基础实验便在那些瓶瓶罐罐里变化着。实验室处于一片苗圃之中,花朵四时胡乱开放,把泥墙土壁点染了浓艳的色彩。

  萧子蔚在设备简陋的房间中刷洗器皿。这本是实验室工人的事,实验员也不做的。现在说不得了。校工常缺勤,实验员身体不好,子蔚又不愿像有些教师那样使用学生,便不时亲自操作。只见他系着围裙,带着橡皮手套,熟练地转来转去,指挥着他的玻璃兵。

  那天他没有和同学们一起上西山,是因为上午聘任委员会开会,讨论下学年的聘任名单。会前后也讨论一些别的问题。下午送郑惠杬回青木关音乐院。一公一私。惠杬搭乘便车,子蔚直送她到曲靖。次日,见她和同伴在车上坐好。车开动了,车窗外轻飘着一块熟悉的花手帕。车和手帕都愈来愈远,他站在路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曲靖一别,又不知何时再相见。这次惠杬到贵阳,是某军司令请她劳军,开过几场音乐会。她到昆明,原也打算开音乐会,后来实在抽不出时间。她情愿单独为子蔚唱。有一次,一口气唱了十四首歌。那其实也是音乐会,但比一般的要丰富得多,每首歌都浸透了感情和希望。一般人无福听到。

  他们到平政街天主堂去过几次,那里有一架闲置钢琴,刚到昆明时,子蔚曾为惠杬借过。现在这琴久未调音,对惠杬来说,不合用了,但是他们还是愿意到教堂坐一坐那硬板凳。那里没有雕刻的廊柱,五彩的玻璃,但仍有一种气氛。怀抱圣婴的玛丽亚,从一个简单的木台上望下来,使人感到平和宁静和肃穆。他们在寂静中倾听自己的心。

  这两颗心已经碰撞很久,那是一首婉转曲折充满欢乐和痛苦的曲子。相识是从音乐会开始的,子蔚永远不会忘记惠杬的第一声歌唱。那声音像是从天上飘落,他在地上去找她,看见她坐在鲜花后面。他没有花,只有一颗心。不幸的是,当时惠杬已不是自由人,子蔚只恨没有早回国一年,他们摆脱不了越来越深的感情,也摆脱不了那尴尬的处境。他们得到许多同情,也受到许多指责。他们没有办法,两心的融合是无法分开的。

  子蔚有一个手摇留声机,唱片很少,他们认为最珍贵的是巴哈的《马太受难曲》,没有一点宗教倾向的人也会为这部音乐震撼。惠杬在上海时担任过《德意志安魂曲》中的女高音独唱,唱勃拉姆斯的艺术歌曲也是为人称道的。她很熟悉《马太受难曲》,但没有正式唱过。听留声机时听到感人处,她会站起身随着轻声唱,唱着听着,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参加听唱片而且一同流泪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美国教授夏正思。他是热切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闲暇时间几乎都用来听音乐。人们传说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沉醉于音乐世界。甚至警报也不能打断他的乐曲。天上飞机隆隆响,地上交响乐在飞扬。他什么也不怕,他有音乐。这一位音乐爱好者很赞赏郑惠杬,说中国几乎没有好的女高音,因为她们不够胖,瘦人没有力气。但是郑惠杬是个例外。

  他们也见一些朋友,孟家人、庄家人都来过。玳拉还安排在英领馆举行了一次小型音乐会,音乐不多,大家谈话很愉快。

  最让惠杬忧心的,是惠枌的家庭问题。她认为惠枌性格软弱,承受不了离婚。她没有去钱家,都是惠枌来城里叙姊妹之情。

  惠杬终于走了,曲靖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个念头在子蔚心上萦绕。

  念头终于转到那天的聘任会。会上还讨论了学生贷金问题。和逐渐上涨的物价比较,贷金数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难,学生做工补贴自不必说了。有些教职员也从事业余活动。个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钱明经。现有些化工方面的专家想开办小型工厂,如做肥皂之类。有人以为不妥,讨论了一下,大家还是认为这应由个人负责,学校不干涉。

  会议正式讨论了下一学年发聘书问题。讨论集中在三个人。一是物理系卫葑。从三七年学校自北平南迁,助教讲师不发路费,大都于一年内报到,很少人像卫葑离开这样久。便有人提问三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卫葑到延安去过,许多人知道。当时也有别的人去参观,有人留下,有人回来。这终究不是在会上说的事,大家顾左右而言他。庄卣辰坚持说反正他来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适的教师。卫葑才学人皆知晓,最后通过聘任。外语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语教员,她是法国领事馆官员的夫人,教课很不负责。决定下半年不再聘任。这人是夏正思介绍来的,正好他向系里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经考虑到替换。王鼎一本人是美国耶鲁大学文学博士,素来看不起留学而没有得到学位的人。他介绍说凌雪妍不把在国外的生活夸张为留学,可见诚实。会上有人提出夫妇不能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惯例。秦校长认为非常时期可以不按常规,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扰。随即顺利通过。会上还讨论了钱明经、李涟等人的晋升,有人对钱明经的业余活动有非议。江昉说,业余活动,个人负责,这点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业余抽大烟打麻将,不也是活动么,只要学术水平确实达到标准就升职。也有人说钱明经确实多才,活动没有影响教课。有人提出,若论教课不负责任白礼文数第一。据学生说他上一星期没有上课,这一星期虽然人到课堂,可没有讲一句有关学业的事,从上课到下课铃响就是骂人。是不是该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谈谈?”弗之未置可否。有一位英国回国的古典文学专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经聘任,但他没有到职,现在继续聘任。最后通过了钱、李的升职,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问白礼文情况。弗之说早有很多意见,江昉很想解聘他。但他的学问实在好,只能先拖着。弗之说着,顿了一顿,说:“我的一篇文章惹了事。”子蔚站住说:“前天吃饭时听人说起,好像重庆那边不高兴。不知是什么文章?”弗之说:“就是讲宋朝冗员的。冗员是宋亡的一个原因,当时宋朝人口不多,官却很多。官无定员,州县土地是固定的,官员却不断增加。真宗咸平四年,节度使就有八十余人,留侯至刺使数千人,费用之大可想而知。”

  子蔚道:“这正好作为借鉴。”弗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文章中,写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得罪了法不要紧,得罪了人就麻烦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无意反对什么人,只是希望国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积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应送一本杂志来,又说:“还要写一篇关于贪污腐败的,那是宋亡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各自有事,当下没有深谈。

  子蔚的思绪又回到曲靖,那个古旧偏僻的小城,如今长留心上了。城边一个小池塘,满是红泥稀浆,也算是池塘,几个晒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轻声说,这水太脏了,会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声叹息。

  “萧伯伯!”有人轻声唤他。他转脸见一个女学生站在窗外,一头齐耳的黑发,脸庞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后的花圃作了衬托,使她如在画图中。

  子蔚先一怔,马上说:“哦,孟离己,有什么事?”峨已经在窗外站了一阵,这时走了进来。“我来帮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问,“学习有困难么?”

  峨不答,忽然警报响了。

  子蔚问:“你来时没有看见挂球么?”

  “见了的。”

  “怎么样?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头,他算好了时间,在来警报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说,“萧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说:“我有事想弄明白,请萧伯伯帮助。”

  子蔚望着她,似乎问,什么事?峨说:“两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气很执拗。

  “好吧。”子蔚叹口气,坐下了。见她半晌仍不言语,因问:“那天植物课怎么样?好玩吗?”

  峨递上手里的标本夹。子蔚打开,诧异道:“这是一种热带花,云南也不多见。我们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们叫它特级剧毒花。”“它有毒?”“没发现。不过这样叫叫。”

  “这样艳丽的东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说。

  “它旁边有荨麻护卫。”峨说。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笔下的剧毒花,和那与花朵同命运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拉帕其尼女儿花”,因说:“有一个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其中有一棵毒树。看过没有?”“没有。”峨答。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窗前走过。有人叫:“萧先生,快点走。”人群过后,便是寂静,等待空袭。

  子蔚只管看标本。又停了半晌,峨开口道:“萧伯伯有没有不耐烦?我是在聚集勇气。”

  “你尽管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不要怕。”子蔚温和地说,自己倒有些不安,不知峨要说些什么。前年他受弗之托付从龟回带峨到昆明,并帮助照料她转学,他感觉峨的性情相当古怪。

  “我们到西山,我还做了一件事。”峨开始说,“我去太华寺求签。”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记得你原来很喜欢基督教。”

  “我需要一个神。”峨沉思地说,“我把心里的问题去问菩萨,得的签却指引我问别人。那签是这样的: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要问椿萱友?”“是的。”“所以来问我?”“是的。”

  峨站起来,略提高声音:“我的问题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儿?”

  “你怎么会不是他们的女儿?”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个印象,只能说是印象——我是他们抱养的。”

  子蔚大吃一惊,望着峨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七岁时,家里有个李妈,她责备我,我打她,她说:你不用横,你和我们一样——还不如我们呢,你是土堆上捡来的!我没有问娘,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李妈又说过几次。她恨我。后来也有别人说我和嵋他们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个玻璃瓶。一会,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轻的脸,说:“峨,你对我这样信任,我很感谢。希望你也能信我说的话。你的父亲从国外留学回来,一年后你出生。我那时在明仑做学生,亲眼见你的母亲穿着宽大的衣服在校园里散步。我还没有资格参加你的满月酒,但确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儿。你可以问你的姨母,——或者,你可以问秦太太,谢方立。她从你没有出生就认识你,我相信她的话和我的是一样的。”

  峨一直半低着头,这时不觉叹息了一声。这回答是她所期望的。她早有信念在心底,她是孟家人。但是阴影很可怕,阴影会吃掉真实。她感谢萧先生拭去阴影,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要把第二个问题提出来。

  飞机隆隆的声音迫近了,似是绕着城飞。他们都不觉看着房顶,看它会不会塌下来。飞机去了,没有炸弹。峨心里巴不得来一个炸弹,把她和萧伯伯一起炸死。

  子蔚推开门,看见天空中几个黑点愈来愈远。对峨说:“敌机也许还会回来,你还是到后山躲一下才好。”

  峨心想,这是赶我呢,便说:“谢谢您告诉我。”一面往外走。

  子蔚皱眉,说:“停一下,峨,你到底信不信呢?”

  “我怎么不信?我信的。”

  “你本来就是孟樾和吕碧初的女儿!好好地孝敬他们。不要再想那没来由的编造,那实在很可笑。这些年一个无知仆妇的话,影响了你的生活,真不值得——可也由于你的性格有些古怪才受到影响。”最后一句话子蔚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了。”峨含糊地说。

  “要为你的国,你的家和你自己争荣耀!这荣耀不是名和利,而是你的能力的表现,你整个人的完成,还有你和众生万物的相通和理解。”子蔚停住了。沉思片刻,问:“我可以把这事告诉你的父母吗?”无边的寂静使两个人都感到压抑。峨想了一下,摇摇头,她情愿有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峨的尖下巴轻轻抖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子蔚不等她说话,先说道:“应该告诉他们。你首先要和父母互相理解。不了解情况,怎么能让他们懂得你?你又怎么能懂得他们?”峨弯了弯身,像是同意,退出了。她向后山跑去,路上见有些跑警报的人已经往回走了。她不理有些人的招呼,自己跑到一棵树下坐了,要理一理纷乱的心。她先哭了一阵,让眼泪畅快地流下来,连身上也觉轻了许多。而且这重压是萧先生帮助移去的。她几乎庆幸自己有这个秘密,可以说给他,可以听他说,可以与他分享。

  树侧有小溪潺潺流过,她把手帕浸湿,拭去泪痕。在清澈的水上,她看见萧伯伯光润的脸面在晃动,似乎在向她笑。,她心中涌起感谢。感谢她的父母,他们有这样好的朋友。——再去问秦伯母?绝不需要!萧伯伯的话抵得上千万人的证词。亲爱的娘,生我养我,还要为我烦恼,为我担心。峨很想抱住母亲,像嵋常常做的,但她知道自己见了母亲,也不会伸出双臂的。

  峨最后一个回到宿舍,吴家馨和别的同学都笑,说,孟离已跑警报多认真!

  学年考试到来了,学生们无论用功不用功都感到压力。峨这次对考试特别认真,仔细地全面复习功课,那本是考试的目的。几周来,她虽没有回家,却觉得和家里近了,和同学们也近了,也和生物学近了,还有,和萧伯伯更近了。她在一种平静的心情中结束了一年的学习。

  假期第一周,有一个救护班,教授救护伤员的知识,以充任临时救护应付轰炸。峨和吴家馨都参加了。一个下午近黄昏时分,在一个本地大学的操场,人们听过讲解后,分成一个个小组进行实习。来参加的多是各大学高年级的学生,这时仍按学校分组。峨和吴家馨、何曼等人轮流充作伤员,让人包扎。

  峨的头绕满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何曼说:“你的眼睛让白绷带一村,倒是很黑。”峨答道:“平时不黑么?”何曼不好答话。吴家馨道:“不了解孟离己的人,会以为她很尖刻,她是——”说着想不出词来,自己先笑了。峨道:“我替你说,是古怪。”眼睛一转,见四周白花花一片,都是缠着绷带的“伤员”。有人走来走去指点,心中暗想,学到的这点本事,千万不要派上用常除了包扎,还有编担架、抬伤员等项目,实际上是童子军的课程。因为示范的教具不够,峨和吴家馨在一旁等。她们坐在台阶上,望着地下的野花,各自想着心事。

  太阳落山了,暮色中走来一个人,膀臂健壮,步履有力,走到她们身旁站住,原来是严颖书。“你们也来了。”他说普通话,像有点伤风。峨看看他,不作声。家馨说:“你也来了。”

  “我们力气大,另有一个担架队。教具太少,没有组织好。应该多联系几个部门,动员不够广泛。”

  颖书评论。他去年加入了三青团。入团宗旨是抗日救国,团员们一起学习三民主义,一起读书游玩,也很有向上的精神。

  有几个颖书的同学走过来,几句话后,唱起歌来。歌词是这样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这是《礼记·运篇》中的词句,表现了人们从古便有的理想。理想总是美好的,只是调子唱起来有些古怪。

  何曼招手要她们过去,轮到她们实习了,颖书等也跟过来。一个男生说:“下个月有人要到海埂露营,你们也去才好。”他说“有人”指的是三青团。何曼对峨等摇头,俨然以女生代表的口吻说:“我们不去,我们下月有读书会。”他们现在读的书是《大众哲学》。

  颖书等自去他们的担架队。峨等继续实习。这次包扎的是足部,一时间一片白的头变成白的脚。天色渐暗,白色更加鲜明。有人拿了汽灯来,挂在树上,然后站在树下讲话。他说,对付空袭,一条是疏散,一条是救护。前者预防伤亡,后者减少死亡,他感谢大家为抗战出力,并希望大家好好练习,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怎么不说!”何曼声音相当大,“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有空军,保护自己的领空!”

  “是呀,是呀。”吴家馨等附和。这本是极浅显的道理,小娃都早就认识了的。可是只有道理有何用!

  训练结束了,颖书等又走过来和峨等一起走回学校。路上展开一场争辩。

  颖书说,需要空军是明摆着的事,问题是国家太弱,一时强大不起来。这也不能怪谁,这是因为清朝政府的腐败以及以后的军阀混战,没有力量建设国防。

  “并不是怪谁,”何曼平和地说,“疏散、救护当然重要,我不过想到有空军保护更重要。”

  颖书道:“荒废的时间,耽误的事得我们补出来。”

  何曼沉思说:“目标常常是一致的,问题是办法不一样,走的路不一样。”

  大家不说话。一个男生忽道:“我们唱的歌是天下大同的理想,应该有很多不同的路去实现。”“从不同到同。”峨说了一句。

  经过翠湖,颖书对峨说:“母亲她们在安宁很安逸,放假了,你和表妹们何不到安宁住几天?”峨不作声。

  翠湖的堤岸对于同学们来说已是太熟悉了,水中的桥影、树影在夜光中又清晰又模糊。

  峨回到宿舍,在大门洞里,看见两个人坐在墙边椅上,他们像寻得了失去的宝物一样,向她迎过来。那是她的父母!她有些矜持,唤了一声“爹爹,娘”便站住了。

  三人默默地站了一会,都觉喉头哽咽。峨低声说:“娘怎么也来了。”碧初确实很累,微微喘气。因门洞里人来人往,只商量好峨一放假便回家,峨不再多说,低着头走开了。

  第三节

  毕业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澹台玹来说,这真是不平常的一天。

  早上七点钟,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天很明亮,玹子觉得这一天天亮得特别早。到了操场上听见别的同学也在说:“天这么早就亮了。”“大概是因为你没睡着。”有人回道。同学们按系排列,大家有完成学业的欢喜,又有走向社会的不安,更有对时局的担心。年轻的脸上都有些兴奋。他们要走上人生的新路程了。他们互相招呼,大声说话,可能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且多说几句。玹子杂在同学中间,穿一件竹布旗袍,淡蓝色短袖薄毛衣,白鞋白袜,这是她考虑了好几天才选定的。衣服简单朴素,穿在她身上凸凹分明。还是引人多看两眼。外文系在经济系旁边。仉欣雷离得不远。他问玹子到哪儿做事,玹子说:“没想好呢!”因问仉欣雷到哪儿。讥欣雷说有几个事情等他挑,大概要到重庆去。这时一个同学低声说:“原来你认得大小姐呀!”玹子听见也不在意。典礼由萧澂主持,他的话很简单,然后宣布毕业名单,听到自己的名字,同学们都在心里暗暗答应一声:“到!”也有人答出声音来,在肃静的操场上传得很远。读到澹台玹三个字时,她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要出现在抗战救国的岗位上,她觉得自己真有几分了不起。

  名单宣布完了,秦校长开始讲话,说:“抗战进入第四个年头了,欧战爆发也已一年了。形势是严峻的,我们看不出什么时候能取得胜利。你们是抗战以后的第三届毕业生。前两届学生多在抗日救国的事业中做出了贡献。我相信你们也会是母校的光荣。母校将永远为你们骄傲。”秦校长沉着有力的声音撞击着每个同学的心。典礼安排在清晨,为的是避开经常的空袭时间,但是今天很特别,秦校长刚刚讲完话,就有一阵低语的波浪从人群中涌到主席台前,“挂球了!”“挂球了!”远处五华山上果然出现了血滴般的红球。

  秦校长扶扶眼镜,幽默地说:“看来敌机也知道诸位今天毕业,想来联系一下。”

  按照惯例,学校到空袭警报的汽笛响时才疏散。几位先生交换意见后,免去几个讲话,宣布肃立默哀,那是为了参加战地服务牺牲的三个同学,最后由孟樾代表全体教师讲话。大家凝神来听老师们对自己的嘱托。

  “同学们,”弗之刚开始说话,空袭警报响了。

  弗之看看秦、萧两先生,随即果断地说:“我的话今天不讲了,在诸位离校前,我们还可以有自由参加的讲演会。现在我祝大家在工作中尽伦尽职,前途无量。”

  萧澂走上前说:“我们不得不散会了,诸位的毕业典礼是在警报声中结束的,我想谁也不会忘记。现在我们唱校歌!”“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需自强!”校??的最后两句音调十分高亢,年轻的声音汇集成响遏行云的雄壮歌声,压倒了凄厉的警报声。子蔚宣布典礼结束。

  大家慢慢地离开操场,向校舍后山坡走去。玹子和同学在一起,看见何曼在前面,几个同学正听她讲一本新书。这时卫葑就在不远处,走过来向她祝贺。

  玹子说:“毕业即失业,没饭吃了。”卫葑说:“玹子小姐会失业?岂不是奇闻?”玹子想要扮个鬼脸,脸上显出的却是嫣然一笑。卫葑不再搭话,走向何曼,和同学们谈论着那本书,一路走了。玹子有些不快,略一迟疑,不跑警报了,转身往住处走去。几个同学招呼她:“澹台玹你怎么往城里走?”还有两个同学跟上来,玹子摇摇手,她要自己静一静。

  街旁的小店还没有开门,在警报声中,只听得各家大呼小叫,督促起身,一会儿,三三两两往城外走,倒是不用再关门。玹子一路想着卫葑的神色,觉得他很不可解,不知凌雪妍对他有多少了解,她太简单,卫葑是太复杂了。“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用手帕轻轻扇着自己,像要扇走这些念头,“真有关系的是保罗。保罗姓麦多可笑。”

  这一年多来,玹子和保罗的感情大有发展,已到可以论婚嫁的地步,玹子和母亲说心腹话的时候,便把保罗作为一个候选人。那时一般家庭还不能接受一个外国人。绛初夫妇比较开明,并不以种族为嫌,又得知保罗的父亲虽是穷牧师,祖父却很富有,便觉得可以考虑。小巷曲曲折折,前面的路谁知道呢。

  宝珠巷内玹子的小窝又是一番景象。房间在楼上,很校一张蜡染粗布幔子从房顶垂下,遮住两面墙。一张小床罩着同样花色的床罩。三四个玩偶挤在墙角,拥着一个站在矮几上的洋娃娃,她金发碧眼,穿着藕荷色的短裙,举着胖胖的小手,似乎在观察什么,十分可爱。玹子进得门来,先拉拉洋娃娃的小手,对她说:“我毕业了,可是还没有吃早饭呢!”随即冲了一杯奶粉,坐在窗前,慢慢呷着。牛奶太烫了,她走到廊子上,倚栏看着一株梨树。梨树枝繁叶茂,小小的果实刚显形状,挂满枝头。不知为什么,卫葑的身影又在眼前闪过,“怎么又想起他!真是莫名其妙。”过了一阵,解除警报响了,房东家的人议论,今天怎么这么快,大概是敌机拐弯了。

  院门“呀”地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位和洋娃娃一样的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他走过院子,向上吹了一声口哨。

  “保罗!”玹子向楼下招手。

  人进来了,带着光亮的笑容和一束玫瑰花。“九朵花,祝贺鹏程万里。”保罗献上花,特别说明数字。他知道“九”是中国最大的数字,随即是面颊上的一吻,这已是他们通行的礼节了。

  保罗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跑警报。”玹子笑笑不答,让保罗在椅子上坐了,说:“同学们毕业都变化很大,好些人离开昆明,不知会遇到怎样的生活。”

  “只有澹台小姐不搬家。”保罗笑说,看着坐在蜡染布床罩上的玹子,觉得她真是光彩照人。

  玹子已找好工作,因她中英文都能流利应用,曾有几个选择。一个是美国驻昆明领事馆,他们认为玹子一定会工作得很出色,曾多次劝说,但她不愿和保罗在同一机构,没有应允。重庆有两个部门要人,绛初夫妇很希望她去,她不愿离开昆明,也不应允。选定的事有些迂腐,是在云南省府里的一个处做翻译工作。大家心照不宣,暗地里都以为这不过是玹子闹着玩。其实她倒是认真的。“人人都要为抗战出力,这是我的宗旨。”她又加一句,“好报那刺刀割衣之仇。”

  玹子说:“本来每天往西走上课,以后每天往东走上班就是了。”

  “对宝珠巷来说,省府在东面,对中国来说,美国在地球那一面,你不往东,不往西,最后要到对面。”保罗说。

  随他到美国去,这是保罗多次暗示过的,他总没有找到他认为足够庄重的机会正式提出。今天,玹子毕业;地点,在这艳丽的小窝。他走出了暗示,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光亮指引着,站起身一步就跨到了门外,然后又转身跨回来,他站在玹子面前郑重地用英语发问:“澹台玹,你愿意嫁我吗?”随即又用中文说了同样的话。

  玹子早就预料到保罗会提出,有时甚至奇怪他为什么还不提出。这时听见他的话很是感动。 她其实早就在等这句话了。 她沉吟了一下,郑重地望着保罗,说:“我想一想,从地球的这一面到那一面去是件大事。人不是要倒过来了吗?”说着两人都笑了。

  “我知道你要和家里人商量。”保罗说,“其实我们也是很尊重父母的意见的。”

  “你已问过父母了?”

  “当然。”保罗说,“他们觉得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在昆明找到你,一个黑头发的中国人。”保罗拉住玹子的手说,“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就有这个想法吗?”

  “大观楼跑警报的夜晚,在湖水旁边。”保罗一下子把玹子抱起,在房中转了个圈,大声说:“真聪明,太聪明了!”玹子挣扎着下地,把手指放在唇边,意思是不准吵闹。“坐好了,你们美国人会好好地坐着吗?”

  “还会打坐呢。”说着保罗坐在椅子上垂下两手,好像很乖的样子。玹子看看他又看看洋娃娃,不觉笑了起来。

  他们商量一天的活动。玹子下午要和同学们聚会,晚上要去听孟弗之讲演。保罗下午有工作,他们决定一起吃午饭。

  保罗说:“那终身大事呢?我等着。”

  “不会等很久的。”玹子轻拍保罗的手臂,“我要回家一趟,去重庆。”他们下楼走过房东的厨房,房东太太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玹子,每次保罗来她都是这样。玹子想大声说:“这是我的未婚夫。”但是她只是笑笑,挽住保罗的手臂走出去了。

  本来是万里晴空,天边缀着朵朵白云,像轻气球一样不知会飘向哪里。他们刚走出巷子,忽然下起雨来。“你的衣服要淋湿了,应该开车来。”保罗常常不开车,他情愿走路。

  云朵从天上飘过,雨点很大,还夹着碎冰雹。他们在街旁店铺的廊檐下走着。走到另一条小巷口,忽听有人说:“进来坐一下嘛,雨还要下的。”这是一家小店的老板娘在招呼。他们两人互相望着,才想到并没有商量好要到哪里去。

  这是一家新开的小店,看起来还干净,他们便走了进去,在一张小桌前坐了。老板娘满面堆笑,问要哪样,墙上歪歪斜斜贴着纸条,写着玉溪米线、石屏豆腐之类。他们要了一碟石屏豆腐,那是一长片豆腐在炭火上烤过再涂上辣酱。玹子看看保罗又看看豆腐,忽然又笑起来。保罗拍拍她的头,故意说:“小姑娘,你看见食物这样高兴,是不是饿坏了。”自己拿起一块豆腐咬了一口,辣得他跳了起来。玹子见状,更是笑个不止。店里没有别人,一时成了他们俩的天下。老板娘倒是大度,不以为怪,自做她的事情。这时有个年轻女子,挑了一担菜,淋得落汤鸡似的,像是刚买菜回来,轻声向老板娘交待,说了几句话,就把菜挑到后面。走过店身时,正看见玻子笑得弯了腰,忽然一愣,停住了脚步,马上又往后面去了。

  雨渐渐停了,蓝天亮得耀眼。他们不想再坐,站起身走出店去。玹子无意中回头,见那女子对老板娘说:“买炭去。”转身向另一方向走了。湿衣服贴在身上,显出好看的曲线。玹子心中一动,觉得这身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无暇仔细去想,只顾和保罗说话。他们中英文并用,说的话有些自己也不懂,但就在这呢喃中都十分快乐。谁也没有提起吃午饭。这一大,他们出门遇到一场雨,又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没有吃午饭。

  下午,外文系为毕业同学举行简单的茶话会。系主任王鼎一平时颇赏识玹子,曾建议她留校。这时,对玹子说,去省府工作可能会失望的,不如仍在学校教书。玹子笑说,原来希望就不高,只不过换换环境。师生亲切话别。

  几个同学一起吃晚饭,大家都有些闷闷的。有人说,毕业是大事,应该告诉父母,可现在不知道父母在哪里。又有人说:“父母不管在哪里,总会保佑你的。倒是前面的路会不会保佑我们,很难说。”又说些个人的去向,也就散了。

  晚上的演讲会还是在操场举行。按照孟先生的意思不要汽灯,皎洁的月光足够亮了。时间还不到,操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来来去去。各年级的学生差不多都来了。教师也来了不少。江昉、李涟和钱明经都来了。玹子们搬了砖头挤在“讲台”前面。

  孟先生坐在操场边一段树干上看着大家,那树干很大,正好做讲台。场上渐渐静下来。他说:“我本来是想和历史系的同学叙叙家常,萧先生说可以和大家谈谈。我没有什么金玉良言,只是大家远离父母,也许愿意听听年长人的话。诸位现在面临着人生的新起点,又在一场全民族同力以赴、抗击侵略者的神圣战争中,处境必然会复杂一些,生活必然会艰难一些。人生在世会遇到许多想不到的事。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但是我想四年的大学生活会帮助大家走好自己的路。

  “大家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几次由于异族侵略,政权南迁,文化也随之南迁,称为衣冠南渡。一次是晋元帝渡江,建都今天的南京,中原士族也纷纷南迁;一次是北宋末年高宗渡江,建都今天的杭州,这是又一次的衣冠南渡;还有一次是明末福王渡江,建都南京,这是第三次衣冠南渡。这三次南渡的人都没有能够返回自己的家园。我们现在进行的战争,不只为一国一家,而是有世界意义的。我们为消灭法西斯的反人类罪恶而战,为全人类的正义而战。我们今天不但过了黄河,过了长江,一直到了西南边陲,生活十分艰苦,可是我们弦歌不辍,这很了不起!只要有你们年轻人在,我们一定能打回去,来一次衣冠北归。这是我的信心,当然信心是虚的,必须靠大家的努力才能成为现实。

  “努力是多方面的,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命运有好坏。能力可以说是各人的才,才是天授。天授的才如果不加以努力发展,等于废弃不用。努力可以完成人的才,但是不能使人的才增加。要使才能充分发挥作用,这就是尽才。除了本身的努力以外,也要依靠环境才能尽才。这就需要有个合理的社会。对于每个人来说,能够尽其才的环境是顺境,妨碍尽其才的环境是逆境。诸位出去工作,可能遇到顺境,也可能遇到逆境。在顺境中我们要努力尽才,在逆境中也要在环境许可的条件下尽我们的努力。任何时候,我们要做的,最主要的就是尽伦尽职。尽伦就是作为国家民族的一分子所应该做到的;尽职就是你的职业要求你做到的。才有大小,运有好坏,而尽伦尽职是每个人都应该努力去做的。

  “近来我常想到中国的出路问题,战胜强敌,是眼前的使命。从长远来看,中国唯一的出路是现代化,我们受列强欺凌,是因为我们生产落后,经济落后。和列强相比,我们好比是乡下人,列强好比是城里人。我们要变乡下人为城里人,变落后为先进,就必须实现现代化。这就需要大家尽伦尽职,贡献聪明才智,贡献学得的知识技能。只有这样,我们现在才能保证抗战胜利,将来才能保证建国成功。”

  弗之讲话,有时用问话口气,似在和同学交谈。讲了约一小时,停下来请大家发表意见。

  有人递条子,月光下勉强认出,“孟先生说的现代化令人兴奋,可是怎样做到?我要去延安,你觉得可以吗?”又有一个条子上写着:“读书能救国吗?”孟弗之说:“如果我们的文化不断绝,我们就不会灭亡,从这个意义上讲,读书也是救国。抗战需要许多实际工作,如果不想再读书,认真地做救亡工作,那也是很重要的。我觉得去延安也是可以的,建国的道路是可以探讨的。”

  这时有学生站起来说:“孟先生鼓励同学去延安,是不是有些出格?”又一个学生大声说:“那是自由之路!”又有一个站起来,宽宽的肩,正是严颖书,他说:“我们要抗战胜利建国成功,最好的指导应该是三民主义。”当下有人反对,有人赞成,几个人同时说话。弗之拍拍手,“大家热心讨论,这很好,是不是请哪位先生也讲几句话?”

  江昉站起,缓缓说道:“我常听见同学们唱一首《世界大同》的歌,歌词取自《礼记》。我们的祖先就向往着一个平等、富足的社会,经过两千多年我们还是没有达到,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有更新的、更科学的理论来引导。”大家都明白,他讲的是马克思主义,江先生接着说:“我完全同意孟先生的意见,抗战的道路还很长,也许必要的时候,我们都得上前线,不过在学校一天,就要好好学习,认真读书。”场上一片沉默,气氛很严肃,大家在思索自己的道路,这时有个女同学嘤嘤地哭了起来,弗之温和地说:“生活对同学们说实在是太沉重。可你们要记住,你们背负的是民族的命运,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设现代化的国家,要靠诸君。也可以说你们背负的是全世界、全人类的命运,因为我们是在和恶势力作战,正义必须取胜,反人类的大罪人必败。”弗之环视大家,最后说,“无论走怎样的道路,我相信你们都会对得起自己的父母之邦。”

  散会后,玹子和同学们一起走,心想三姨父今天的讲话似乎有些沉重,不像平常那样风趣,我的路会是怎样的?她想着走出校门,见保罗在马路边等她,便把道路问题抛在脑后了,他们不想随着人群,就站在黑影里。过了一会,见几个同学陪弗之一起走过来,峨和吴家馨跟在后面,家馨在擦眼泪。两人等人散了,才去上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

  弗之等人踏着月光缓步走着。几个学生直送弗之到大戏台,一路讨论中国现代化和才命问题。

  第四节

  放暑假了。

  峨随着弗之沿芒河默默地走,问一句答一句,很少说话。但父女两人都觉得彼此离得很近。峨吐露了她的秘密,就是消除隔阂的开始。“爹爹,我替你背着挎包。”弗之还是那套装备:蓝花布斜挎包,红油纸桑“书很沉。”弗之温和地说,“你拿着雨伞吧。”峨接过雨伞,扛在肩上。弗之不觉微笑,到底还是孩子。他们走完了绿荫匝地的堤岸,走过村里唯一的街,拐进小巷,进了院门。满院立刻热闹起来。在狗吠猪哼哼一片杂乱声中,听到嵋和小娃的脆嫩声音,“爹爹、姐姐回来了。”嵋跑上来接过挎包,小娃接过雨伞,楼梯响处,碧初扶着板墙下来了,神气喜洋洋的。峨走过去靠近母亲,碧初伸手搂住峨的肩,两人都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无话可说。

  晚上弗之到大门上头去睡, 让碧初和峨睡一床。 峨抢着收拾床铺,碧初说:“峨,你当时怎么不说,怎么不问娘呢?”峨不作声。“也怪娘粗心。”碧初叹道。峨拿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仍不作声。以后母女间再不提这件事。

  猪圈上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孟家人仍然充满了朝气和奋发的精神,由于峨的贴近,家里更是和谐,快乐。

  嵋自从生病后,身体一直不好,勉强上了半年学,终于休学在家。小娃一人住校很不方便,便也没有上学。他们每天读书写字,并帮助做家务。整个板壁都贴满了他们的成绩,像是举办书法展览。腊梅林里房壁上贴的九成宫被炸剩了半边,嵋重新临过,又贴在墙上。嵋贴这张字时,想起埋在泥土中的那一刻,不由得抖抖身子。“像一只狗,”她想,“亡国的人都像猪狗一样。”

  他们还画画。小娃的内容主要是飞机,各种各样的飞机。嵋乱涂水彩风景画,不画飞机,但却和小娃做过同样的梦,梦见这些飞机和敌机周旋。敌机一架架一溜黑烟加一个倒栽葱,没有一架近得昆明。小娃在梦中数着,九架,十架,十一架——。

  过了几天,弗之和碧初向孩子们宣布了另一件喜事:他们要搬家了,搬到宝台山上,文科研究所的一个侧院,房屋原已破烂不堪,现经修理,勉强可以住人,比猪圈楼上已是强过百倍了。

  他们搬家的前一天,来了一位陌生客人。这客人其实已在白礼文家出现过,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他带来两箱礼品,除火腿、乳扇之类,另有一对玉杯,作嫩黄色,光可鉴人。客人呈上一封信,信中内容是弗之没有想到的。瓦里大土司联合川边邻近小土司,邀请孟樾先生全家到他们那里住一段时期,不需要设帐讲学,只在言谈笑语间让他们得点文气,就是大幸。弗之看信,碧初递过茶来。那人忙不迭站起道谢。

  弗之看完信叹了一声,想,大山丛林之中,真是躲藏的好地方啊,可谁能往那里去!他请客人坐下,问了两句路上情况,说:“上复你家主人,多谢他们想到我。能为各兄弟民族服务是很有意义的事。但是我是明仑大学教员,有自己的工作,职责在身,绝不能任意离开。希望以后贵处子弟多些人出来上学,再回去服务桑梓。现在许多学校内迁,正是好机会。”那人道:“大土司素来敬重读书人。我们那里都盼着有你家这样的先生住上一阵,长了不敢想,住一年,也好调理一下,休养休养。”

  弗之暗想,一年?一年以后,还不知是什么情况,遂说:“我写一封复信带回好了。”从网篮里找出墨盒毛笔,婉言辞谢。这时孟府邻居两只猪打起架来,吱哇乱叫。小娃隔着楼板,大声劝说:“不要打了,我们明天就搬走了。讲点礼貌呀!”嵋跑上楼来,手里拿着一个笸箩,要打米做饭。她伸手从米罐里拈出几条米虫,从楼板缝扔下去,笑盈盈地说:“真不懂事,有客人呢!”那人看得明白,对碧初说:“这样的少爷、小姐,你家好福气。”碧初微笑。信写好了,那人接过收好,忽然跪下叩头。弗之吃了一惊,侧身说“不敢当”。那人道:“我们没有读过孟先生的书,只知道要尊敬有学问的人,今天到府上看见你们的生活,心里甚是难过。”

  弗之诚恳地说:“生活苦些无妨,比起千万死去的同胞,流离失所的难民,我们已是在天上了。只要大家同心抗日,我们别无所求。”

  那人告辞,坚持留下礼品,说如果连礼品都不收,回去要受处罚。弗之也不拘泥,收下食物,坚把玉杯退回。

  那人紧紧腰带,大步下楼去了。只听见大门外蹄声得得,想是扬鞭而去。

  弗之对碧初说:“大理那一带古时有一段时期称为南诏国,当时武力很盛,公元七四八年,其二世国王阁罗凤打到四川,俘虏了一个县令,名唤郑回,还有一些能工巧匠。阎罗凤任用郑回为南诏国宰相。后来人说南诏国王为兴国政到四川抢了一个宰相,帮助治理国家,也真是求贤若渴了。想当时情景,一定很动人。——无论敌人怎样强横,我们的文化绝不能断绝!若是灭绝了自己的文化,可就真的亡国了。——其实,我真希望你能有个地方好好休息,你需要休息。”

  碧初说:“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我们怎能离开学校?我近来精神好多了,你没觉出来。”说着整好手边杂物,不觉又咳了几声,和嵋一起下楼做饭去了。

  次日,赵二找了两个人挑东西,送他们上山。钱明经和郑惠枌来帮着拿东西。赵二媳妇拉着孩子站在门口,赵二的爹娘也颤巍巍出来相送,还有猫狗围绕,大家依依不舍。

  赵二媳妇道:“孟太太,那姑娘这几天该回来了,不知怎么还没回来,过一两天,等她来了,我告给她上山去,你家看看?”

  碧初为节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用人,近来身体实在不好,弗之又说刚搬家,有个人帮帮正好。遂答道:“有空让她来一趟吧。”

  大家肩挑手提往小山上去,一趟就搬完。

  孟家人一年来与猪为邻,现在有土房三间,脚踏实地,已是十分满意。当中一间还有个窄后身可放一张床,正好给峨住,更是喜出望外。峨很高兴,说:“这是给我预备的,连房主人也关心我了。”碧初把能找到的好看一点的东西都拿给峨装饰房间,小娃跑来跑去帮着做事。嵋独立地对付那些放在地上的锅碗瓢勺。

  峨要在墙上挂植物标本,无非是些干草干花,放在一块硬纸板上,固定好,再把硬纸板挂在墙上。敲钉子伤了手,嵋自告奋勇,“我来,我来。”两人把硬纸板挂好。

  两姊妹站在一起端详挂得正不正,全家人忽然发现嵋已经和峨一样高了。小娃先叫出来:“你们两人一样高!”他跑过去站在一起,努力伸直身子,已到嵋的眼睛。

  弗之与碧初相视一笑。孩子长大了,会走了,会跑了。前面无论有多少艰难困苦,他们自己能对付。

  近中午时,卫葑和凌雪妍来了。两人已经习惯了落盐坡的山水,神态安详。雪妍穿一件海蓝色布旗袍,用鲜艳的花布镶边,是照郑惠枌的样子做的,十分称身。她仍然是一位窈窕淑女。卫葑却是短打扮,裤脚挽起,挑着一副担子,只那儒雅英挺的神气使那挑子也有些特别。他们先去赶街子,买日用品,还想买些东西带到孟家一起午餐,不料米价猛然涨了三倍,他们带的钱不够,连计划的必需品都没有买齐,但还是带了一大块牛肉来做汤。

  “这就是封锁的结果了。”钱明经说。自七月一日起,英国封锁滇缅公路,七月下旬,经法国同意切断了滇越铁路。“强盗也是有人帮助的。这就是这个世界。”

  卫葑道:“法国自巴黎失陷以后,似乎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英、法对日本也这样姑息,总会有一天自食其果。前几天看见玳拉,他们在昆明的侨民也奇怪,邱吉尔上台后怎么这样做。”

  搬家的喜悦被战争的局势蒙上一层阴影。但他们在阴影中过惯了,能在阴影中制造出光环来。

  大家帮着放好家具,也就是安排、拼凑各种煤油箱。弗之的书桌是最先安置的,仍是四个煤油箱加一块白木板,那是他的天地。他把龟回得的砚台仔细擦拭一遍,和笔筒等物放在一起,理着书籍纸张,忽然说:“上周校务会议上,秦校长说省府决定开仓放米,想是粮食十分短缺。倒没有听见赵二他们说什么。”

  惠枌一面擦拭门窗一面说道:“来井边打水的有议论,说柴价也涨了,大家都恨日本鬼子,——真是要掐死我们。”

  惠枌说话,明经忙接上来,“井水处听议论,想想怪诗意的。再想想,物价反应得这么快,准有奸商活动,发国难财。”

  卫葑道:“也是,若是没有奸商,封锁的影响不至于表现得这样快——其实也不止是奸商,经手的人还不知怎样做手脚。听说放米时,米已经少了三分之一。”弗之怒道:“有这等事!官员和奸商勾结这就是腐败!”卫葑道:“这是确切的,不知以后是否查得出来。”几个人这边说话,碧初率领孩子们在院子里对付火炉,准备午饭。雪妍参加这些劳动,十分灵巧。碧初笑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雪妍真是历练出来了。”

  惠枌走过来,说:“我真羡慕雪妍运气好,来昆明时间不长,就在明仑大学找到事做。怎么没人找我教画呢?我真奇怪。”枌、雪二人在北平时无来往,现在已经很亲近了。

  雪妍微笑道:“其实现在教英文的事更好找。学法语的人不多,正好学校缺一个教法语的,让我碰上了。”“委员长夫人精通英语,所以官太太们学英语成风。”钱明经说。碧初说:“就是呢,找玹子教英文的就不少。”“听说她到省府工作,是吗?”卫葑说,心里奇怪玹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工作。

  钱明经道:“她该上美国领事馆嘛。”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不合适。惠枌瞪了钱明经一眼。雪妍本想发表一些自食其力的想法,因碧、枌二人都无工作,又说起玹子,便不说话。

  昆明夏日的大气十分温和清爽,她们一边说话,一边做事,不时抬头看一看几乎透明的蓝天。蓝天、绿树使她们心中透出了光亮,什么阴影也遮不祝卫葑和钱明经一起走到院中,四周看看。卫葑说:“可以搭一个小厨房,找几根木头就行,屋顶用木板加松枝,反正昆明不冷。”明经略一踌躇,也说:“搭厨房不费事,我能找到材料。得用几块砖才好。”

  碧初道:“什么时候起,都改成建筑行了?”大家都笑。惠枌嘉许地看了明经一眼。

  饭间,来了两个年轻教员。他们到文科研究所查书,顺便来看看。碧初忙递过碗筷,让茶让饭。两人连说:“孟师母的饭好吃,我们都知道。”当下大家拿起筷子,一大碗肉皮酱,一大碗苦菜,还有一大碗各种豆,一会儿就净光见底。

  弗之望着碧初的短发,说:“从前妇女梳头,挽个髻插上钗环,想来真有用处。”

  钱明经接道:“正好截发留宾,拔钗沽酒埃”碧初道:“现在头发短了,无发可截,无钗可拨,只好吃些苦菜罢了。”

  雪妍轻声道:“五婶剪了头发显得年轻多了。不用拔钗了,还有牛肉汤喝。”说着站起给大家盛汤。牛肉切小块,投以青菜,人人称赞美味。

  下午大家散去。卫葑整理挑子,和雪妍说着哪几样是代米家买的。弗之听见,问他们情况。卫葑说:“米太太虽比米先生年轻,因受过伤,身体差得多。城里倒是有人来看望,但是日常琐事也帮不上忙。”

  雪妍叮嘱碧初好好休息,和卫葑一起下坡去。远看很像一对走亲戚的乡下夫妻。

  孟家搬家以后,峨因在广播电台找到临时工作,进城去了。碧初因为劳累,又病了,家务大半靠嵋料理。弗之、小娃都听她指挥。一次,弗之和嵋一起生火。很容易生着的松毛,在他们手里不听话,只出烟,不出火苗,后来发现空气不够,用木棒把它挑空,就生着了。煮一锅饭大半是黑的,大家甘之如饴。嵋还洗衣服,因为昆明缺少肥皂,都用木炭灰泡水代替。灰水除垢力很强,洗衣服很干净,只是人手受不了。碧初手上大大小小的口子,就是灰水沤出来的。碧初不让嵋用灰水,嵋为了洗干净衣服偷偷用一点。

  宝台山上的风光和猪圈上大不同了。一条石径从山角上来,转过几块大石,才到院门。站在门前可见芒河在流动,两行绿树遮掩着水波。另一边,有一层层山峦,在明月下颜色深深浅浅。又有各种高高低低的树木,杂生着许多不知名的野花,都是持久不败,而且一种谢了一种又生,颜色虽不是绚丽光艳,却总把灌木丛点缀得丰富深远,好像这颜色透过了绿树,直到山边。孟弗之常独自绕山而行,脚下的云南土地给了他许多活泼的思想。

  因为猪圈上空间不够,弗之有很久没有写字了,迁上山来以后写了一个条幅。写的是邵康节的诗:“山下千林花太俗,山上一支看不足。春风正在此山间,菖蒲自蘸清溪绿。”钱明经来时看见,说孟先生的字骨子里有一种秀气,是学不来的,便拿去找人裱了,挂在书桌对面。

  又一天,钱明经领人挑一担砖来,堆在墙角,预备盖厨房,安排妥当后,和弗之坐在书桌前谈诗。这时有一对陌生夫妇来访,两人身材不高,那先生面色微黄,用旧小说的形容词可谓面如金纸,穿一件灰色大褂,很潇洒的样子。那太太面色微黑,举止优雅,穿藏青色旗袍,料子很讲究。弗之很高兴,介绍给碧初和明经,说是刚从英国回来的尤甲仁,即将在明仑任教,他想不起尤太太的名字,后来知道叫姚秋尔。两人满面堆笑,满口老师师母。尤太太还拉着嵋的手问长问短。两人说话都有些口音,细听是天津味,两三句话便加一个英文字,发音特别清楚,似有些咬牙切齿,不时互相说几句英文,他们是在欧战爆发以前回国的,先在桂林停留,一直与弗之联系,现在来明仑任教。

  当时尤甲仁说,英国汉学界对孟师非常推崇,很关心孟师的生活。弗之叹道:“现在他们也很艰难,对伦敦的轰炸比昆明剧烈多了。”甲仁问起弗之著作情况,弗之说: “虽然颠沛流离, 东藏西躲,教书、写书不会停的。”又介绍明经道:“现在这样缺乏资料,明经还潜心研究甲骨文,他又喜欢写诗,写新诗,可谓古之极,也新之极了。”尤、姚两人都向明经看了一眼,姚秋尔笑笑,说:“甲仁在英国说英文,英国人听不出是外国人,有一次演讲,人山人海,窗子都挤破了。”尤甲仁说:“内人的文章登在《泰晤士报》上,火车上都有人拿着看。”钱明经忽发奇想,要试他一试,见孟先生并不发言,就试探着说:“尤先生刚从英国回来,外国东西是熟的了,又是古典文学专家,中国东西更熟,我看司空图《诗品》,清奇一节……”话未说完,尤甲仁便吟着“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把这节文字从头到尾背了一遍。明经点头道:“最后的‘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我不太明白。说是清奇,可给人凄凉的意味,不知尤先生怎么看?”尤甲仁马上举出几家不同的看法,讲述很是清楚。姚秋尔面有得色。明经又问:“这几家的见解听说过,尤先生怎样看法?”尤甲仁微怔,说出来仍是清朝一位学者的看法。“所以说读书太多,脑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有些道理,这好像是叔本华的话。”明经想着,还要再问。弗之道:“江先生主持中文系,最希望教师都有外国文学的底子,尤先生到这里正是生力军。”明经暗想连个自己的看法都提不出来,算什么生力军,当下又随意谈了几句,起身告辞。弗之因让尤、姚喝茶,尤甲仁道:“秋尔在英国,没有得学位,不过,也是读了书的,念的是利兹学院研究院,她也有个工作才好。”弗之想,似乎英文方面的人已经够了,法文、德文方面的老师比较缺。便说:“可以去见王鼎一先生问一问。”姚秋尔说:“我当惯了家庭妇女,只是想为抗战出点力,有份工作更直接些。”她说活细声细气,不时用手帕擦擦脸颊。甲仁详细问了中文系的情况,提出开课的设想,弗之说这些想法都很好,可以和江先生谈。两人告辞时,把嵋和小娃大大夸奖一番。

  虽在穷郊僻壤,孟家客人不少。学校同仁、街上邻居常来看望。有一位不速之客,以后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那是一只小猫,嵋和小娃在山上的石板路上发现它,只有大人的拳头大,眼睛还没有睁开。他们用手帕把它包起,捡回家来。碧初说,大概是有什么较大的动物把它叼出来,又扔下了,这小东西命大。他们用眼药瓶给它灌米汤,它居然活了而且长大,嵋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抬得。拾得的尾巴有三节,这是暹罗猫的特征。毛皮作银灰色,越来越亮,人人夸它好看。

  来的客人中最让人兴奋的是庄卣辰一家。那天庄家人到时已是下午。他们四人轮流骑一匹马,从西里村走了大半天才到。大家到院门外迎接。见庄太太骑在马上,其他三人步行,从两侧木香花夹道的石板路走上山来。小山上到处都是木香花,人随便到哪里一站,都如在画图中。庄家人到了门前,大家亲热地相见。

  庄无因是大学生了,看起来有些严肃。见面时嵋有些矜持,没有像小娃一样跑上前去招呼,而是站在母亲身后。无因看见了她,两人对望着不说话。嵋把头一歪,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因说:“你长这么高了,还笑呢。”无采长得更高,头发眼睛都是黑的,但轮廓过于分明,不像东方人的纤巧柔和。她和庄太太都穿着小格子衬衫蓝布工裤,看起来很精神。大家进屋去,稍事休息,便分成三组活动:两位先生、两位太太、四个年轻人和一匹小黑马。嵋认识那匹小黑马,这种云南马长不大,毛皮光滑,灵巧矫剑无因把它挂在门前树上,它温顺地站着,时时用目光寻找无因。“它认识你。”小娃说。嵋要打水给它喝,无因说:“一会到河里去喝吧。”他喂它带来的马料,小马亲切地舔他的手。

  傍晚时分,无因等四人牵了马到河边去。他们带了一个桶,把水打上来,让马喝。嵋和小娃都想骑马。无因说:“这马很听话。”说着,一纵身跳上马背,在河堤上跑了一个来回,便让嵋上马,但嵋穿的衣服根本无法跨上马去,无怪乎无采穿工裤。她很不好意思,转身说:“不骑了,不骑了。”无因先不明白,很快发现嵋确实不能上马,旗袍拘束着她,那受拘束的、纤细的身材正在变成少女。无因说:“我抱你上去。”嵋说:“让小娃骑吧。”便拉着无采跑开。小娃站在一块石头上,很轻易地上了马,坐得笔直。无团牵着马慢慢走,嵋和无采在旁边拍着手笑。那时照相是一种奢侈,他们没有照相机。这是现成的图画:一轮夕阳,一匹小黑马,两个神气十足的男孩。

  “你来牵牵马。”无因对嵋说。嵋伸手去接缰绳。无因见她手上有几道血印,手娇小,手指长长的,血印也长长的,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嵋忙把手藏在身后,说:“没什么。”无因说:“我知道使用灰水洗东西的缘故,我听妈妈说过。”嵋仍不答,轻巧地从无因手中拿过缰绳,又拍拍小黑马,自管向前走。无因恨不得马上搬两箱肥皂到孟家,但他只能说等封锁解除了会好些。嵋牵着马走了一段路又走回来。姊弟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在柳荫下,溪水旁,又是一幅图画。

  晚饭问,大家谈起龙尾村这个名字,弗之说,听说龙江上游还有龙王庙,江昉先生收集了这一带关于龙的传说。当下简单讲了。大家都很感兴趣。无因提出去看看龙王庙什么样。玳拉笑说:“无因到这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大家商量,因碧初走不动,大人们都留在家里。

  次日,四人带了馒头和马料往龙王庙出发。先让小娃骑在马上,沿河堤走去。嵋穿了一条峨的旧工裤,这回上马方便了。仍戴了她那顶旧草帽,草帽下的脸儿显得十分鲜艳。他们沿路大声唱歌,跑一阵走一阵,很快把宝台山抛在后面。轮到嵋骑马,她学无采的样子踩好脚蹬翻身上马。几个村人走过,大声招呼,问嵋上哪里去,说“龙王庙是两间破房子”。一个人开玩笑道:“好好骑,长大赶马帮呀!”走着走着小娃说:“真的,我们可以组织马帮,帮助运输。”无因惊讶地说:“小娃怎么这么有头脑。”无采说:“你以为头脑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他们走过落盐坡,那小瀑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嵋指点着,那就是葑哥和凌姐姐的家。往前转过一个山坳,暂时离了龙江。又转了几转,忽然一条大河横在面前,水势很急,和着流水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呼喊吵闹。他们沿着江走,看见一群人在岸边,再走近时见那些人一面呵叱,一面拳打脚踢。被打的人倒在地上,有人拎起她的头发,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女子。“你们干什么!”嵋跑了几步大声说。无因拉她没有拉祝这时是无采骑在马上,人们见她有点像外国人模样,暂停住手,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管什么闲事!”嵋说:“我们是学生,你们凭什么打人。而且——而且——”她想不出用什么词。有两人逼过来说:“她是放蛊的,土司给定了罪。你们莫非也是同伙?”这时无因不得不走上前说:“我们不管你们的事。”一面示意嵋上马去。嵋不听,说:“我不认得什么土司,有事情要讲道理嘛!”他们这边理论,忽听岸边有人喊道:“跑了,跑了。”只见那女子跑下江岸,长长的头发飘起来,给山水涂上一点黑色。她纵身跳入水中,没有多大声响,也没有溅起多少水花,人打个转就不见了。“自尽了,自尽了。”这时有人喊。岸上的几个人对嵋说:“你们把人放跑了。跟我见土司去。”嵋着急地说:“怎么不救人?”那武夫道:“还救人呢,救你自己要紧。”说着向前逼近。无因、无采和小娃紧紧围住嵋。无采用英文同无因:“这些是什么人,怎么办?”无因灵机一动,也用英文模仿牧师讲道的口气,大声讲话,那些人不知是什么咒语,都呆住了,就在这时从龙王庙方向跑过来两匹马,马上人见这里有事,勒往马观看。原来是瓦里大土司家管事,带着一个跟随。他立刻认出了嵋和小娃,跳下马来说:“是孟家的少爷、小姐在这儿。”那些人都认得这管事,马上散开了。无因说明情况,那武夫也说了一遍。管事皱眉道:“是平江寨土司定的,真不好办了。反正人也跳江死了,你回去禀报就是了。”那些人见有管事出来干涉,就不再说什么,往山坳里另一条路去了。管事对嵋等说:“今天要不是我碰见,你们要吃大亏的。平江寨虽然小,那女土司了得。”无因等连忙谢过。管事得知他们要去龙王庙,说:“两间破房子有什么看头,我劝你们今天莫去了,还是回家吧。——我也是要到龙尾村,去请白礼文教授,从那里还要进城,就不陪了。”说着上马扬鞭而去。等管事走远了,嵋禁不住哭起来,无采和小娃也掉眼泪。无因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了几句,让嵋骑上马,慢慢走回去。山和水都不再是那么明亮,鸟儿也不叫了。嵋在马上不断抽噎,想那女子能奋身跳入江水,必是岸上的生活太可怕了,比那能吞噬她的江水更可怕。她为那女子哭,也为他们自己哭,哭他们的无能,不能救那女子。不过,庄哥哥多么聪明,他赢得了时间。无因告诉,他讲的话是爱因斯坦的一段讲演。

  庄、孟两家大人奇怪他们这么早回来,得知发生的事情以后,很有些后怕。两位母亲把嵋和无采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小娃也凑在母亲身边。他们都担心那女子怎样了,难道就这样随便逼死人么,可是又有什么办法。

  晚上碧初对弗之说:“所谓的平江寨女士司,好像就是和钱明经来往的玉石贩子。说那女子放蛊,肯定是冤枉。”弗之叹道:“这世界冤枉的事还少吗!愚昧加上专制,只有老百姓受苦。”第二天,庄家人往落盐坡去看卫葑夫妇,从那里回西里村去。孟家人送他们到芒河畔,无因指指嵋的手,嵋低声说:“就会好的。”抬起眼睛一笑。当下两家人告别,仍是玳拉骑马。蹄声和着流水声渐渐远去。

  过了几天,赵二媳妇带了一个姑娘上山来。说是找的帮工。嵋一见就叫了一声“青环”,果然是铜头村见过的背柴女。一笑露出雪白的牙。“我们见过。”嵋告诉。“我看见她在背柴。”青环走路一瘸一拐,赵二媳妇解释说,在她姑父那边砍柴摔着了。当时说好留下帮忙。赵二媳妇走了,青环望着她似有什么话说。不一时,赵二媳妇又回来了,对碧初说:“我本来想瞒着这件事,也叮嘱青环不要说,怕你们忌讳。可再想想,瞒着对不起人呀!我同你家说过,青环命不好,她跟着一队马帮,管做饭。走到平江寨,前面的路太险,照规矩女娃都不向前了,就在女土司家做些粗活,不知怎么得罪了上头,这时马帮里接连死了两个人,硬说是青环放的蛊。把她关了一个多月,她逃出来跳江回到龙尾村,其实她哪会放蛊,上哪点去养蛊!”青环怯怯地说:“那天遇见好人了,不然就没得命了。”碧初大声说:“你只管留下做事,我不信这些,谢谢你告诉我。”赵二媳妇道:“做人要做得明白。你家愿意留下她,也是积德。”

  青环留在孟家,腿慢慢好了。她人不甚灵巧,但十分勤快。把孟家收拾得窗明几净,碧初精神也好多了。

  嵋悄悄对碧初说,她就是跳江的人,没有死。碧初说:“真是命大。”因怕青环伤心,都不问她。

  快开学的时候,一天,白礼文来访。他趿拉着鞋,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知做什么用。他和弗之天上地下谈得很高兴,忽然问:“老兄现在正写什么文章?”弗之道:“正写一篇反贪官污吏的。”白礼文说:“好嘛,好嘛,该反,该反。这世界不自由嘛。烟价涨得吓死人,买不起了哟。”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弗之以为他要走了。他忽然转身坐下,跷起脚来,伸长脖子说:“和你老兄商量一件事,瓦里大土司请我去讲学——说是请过你了,你不去——我是要去的,那儿的烟是绝妙的。”弗之道:“这要看你的课怎样安排,问过江先生了吗?”白礼文说:“他这个人你知道,把人都当拉磨的驴,能放我走吗?”弗之道:“春晔为人热心认真,课程有统一安排,我劝老兄务必商量一下。”

  说话间,白礼文忽然叫起来:“什么香?你家炖肉了?”耸着鼻子使劲闻,要把那香味吸进去。一会院子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弗之笑道:“就在我家用晚饭吧。”遂出去对碧初说了。饭前白礼文到院外方便,厕所的土墙夹着几块砖,砖上有纹路,他执在墙上看了半天,又用手摸索,直到小娃来叫他,才回来吃饭。因快开学了,碧初想给大家增加营养,炖了一锅肉,白礼文风卷残云般吃了一多半,尽兴而去。

  不知不觉间,暑假随着芒河的流水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