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

作者:魏巍

第二天一早,团政治委员周仆就同三位和平战士赶到前线阵地。郭祥和老模范在营的主峰迎接了他们。除黑人霍尔以外,琼斯和莱特都认识郭祥,大家见面非常亲热。周仆问起近两天的情况,郭祥兴致勃勃地说:“情况很好!我们广播的时候,敌人打枪越来越少了。前天晚上,我们把一个受伤的俘虏进行了包扎,抬到缓冲区,从广播上通知敌人去领。敌人已经抬走。从昨天起,几乎没有怎么打枪,一广播,他们就静静地听着。”

  “那个俘虏讲了些什么?’周仆问。

  “他讲,只要让他离开朝鲜,任何光荣的协定对他来说都是要得的。他们对停战已经迫不及待了。他还说,他们对我们的广播很感兴趣,可以知道许多不知道的消息。”

  “那太好了!”周仆说,“今天正好是6月25日,是朝鲜战争爆发三周年。又有三位和平战士参加,咱们应该大干一下。如果能争取火线联欢那就更好。……”

  “火线联欢?跟美军火线联欢?”

  “你是怀疑做不到吧?”周仆笑着说,“十月革命前,列宁就很重视这项工作。咱们中国红军长征到达陕北以后,就同张学良的东北军进行过火线联欢。虽然咱们同美军还没有这项经验,也不是绝对做不到的。我们在主峰进行广播,你同李风在前沿喊话,注意观察情况,掌握火候。”

  周仆又在细节上作了一些布置,郭样和李风就到前沿阵地上去了。

  这里敌我之间,仅隔着200多公尺宽的一道小沟。早雾消散,对面山上密密麻麻的地堡群看得十分清楚。郭祥在交通壕里观察了一会儿,敌人的阵地十分安静,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显然由于我军迫击炮百发百中的射击,敌人在白天的活动已经很少了。

  时针刚刚指上九点,那个设在山坡上隐蔽处的高音喇叭,已经开始了广播。首先播送了一个音乐唱片,接着就听见一个女播音员清亮的声音,她用流利的英语说:“美陆战一师〇八八阵地的官兵们!你们早晨好!和平之声播音站现在开始广播。今天是6月25日,是朝鲜战争爆发三周年。本台为了争取朝鲜停战谈判早日达成协议,实现和平,使你们能够早日回国,与亲人团聚,特约请你方被俘人员原英军二十九旅下士莱特先生,原美军二十五师中士琼斯先生,原黑人工兵连上等兵霍尔先生,亲自对你们进行广播讲话,希望你们注意收听!……”

  女播音员广播完毕,接着男播音员以庄严的语调宣读了前线司令部的一项命令。命令说,为了使〇八八高地的美军官兵能够清晰地听到播音,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特决定停止炮击一天。如果他们愿意走出洞子收听,将不会受到枪炮的威胁。

  这项命令,怕敌人听不清楚,稍顷又广播了一遍。接着是一阵轻松的音乐。音乐结束,就听到莱特老练持重的声音。他首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被俘经过和所受到的良好待遇,接着就宣读了由十六国俘虏签名的《和平宣言》。宣言号召所有“联合国”军的官兵向自己国内的家属和亲友写信,积极参与和平运动,迫使政府迅速结束这场干涉朝鲜独立的“肮脏可耻的战争”。

  在整个讲话中,敌人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枪。显然,气氛是良好的。

  接着,活泼的琼斯“哈罗”“哈罗”地打了几声招呼,已经讲开了。

  “伙伴们!亲爱的伙伴们!请允许我—美军第二十五师的中士琼斯向你们讲几句话。”

  他用比平时稍为严肃的调子说,“战争开始不久,我想,你们和我都听到过这样的话:在当年12月我们就可以回到家里过‘圣诞节’。这是我们的统帅—一位大名鼎鼎的将军,一位愚蠢而骄傲的将军麦克阿瑟对我们说的。那时候,我们是多么高兴,简直把他当作穿着军服的圣诞老人,可是,伙伴们,现在怎么样了?现在距我们到朝鲜执行所谓‘警察行动’已经三个整年了,我们回到家里了吗?没有,而是仍然停留在我们发动战争的地方,仍然住在朝鲜的山地,尝够了炮火的滋味。倒是那位穿军服的‘圣诞老人’,他自己代表我们大家回到国内过圣诞节去了。……”

  琼斯锋利而有风趣的谈话,立刻引起热烈的反应。敌人的地堡里传出一片“哈罗”“OK”的欢呼声。还有人从地堡口里探出身子,挥着手喊:

  “哈罗!讲下去!讲下去!”

  “琼斯,讲下去!”

  郭祥立刻把这些情况用电话报告给政委。琼斯的兴致更高,继续说:

  “在这个漫长的令人厌倦的战争里,我这个一向不喜欢思考的人,也不能不考虑这场名为‘反对共产主义,的战争,究竟对谁是有利的。对我们士兵是有利的吗?对美国人民是有利的吗?不,我们得到的是千千万万人的死亡,千千万万人的残废,更不要说这场不名誉的战争,带给朝鲜人民的灾难了。不错,我们还得到了一种‘恩惠’,这就是我们的家庭,我国人民赋税的加重。他们只要从这些税款里拿出一小笔钱,就可以廉价地买到我们的生命、鲜血和终生残废!而大批的钱却通过政府的加工定货流到了大资本家的荷包里去。自然,对那些在南朝鲜开办工厂和有巨大投资的人更加有利。他们正需要通过铺着我们鲜血的道路扩大剥削的地盘。你们想必知道,我前面提到的那位将军,他本人在南朝鲜就有大量投资。可是,当我们忍受着与亲人分别的痛苦,在迫击炮弹下度着漫长岁月的时候,这些真正得到战争利益的人,却在远离战场5001英里的海洋那边,坐在美国的高楼上饮酒作乐。伙伴们!应当想一想:我们这些可怜虫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傻瓜似地去为他们卖命?既然战争是他们喜欢的,对他们是有利的,那就让他们的儿子来打仗吧!让他们来尝尝炮火的滋味吧!……可是,遗憾得很,在我们的战壕里,你水远也找不到一个资本家的儿子。因为这样的地方他们是不会来的!假若我琼斯的话是对的,我希望你们能够有所表示!”

  郭祥密切注视着敌人的动静。琼斯的话刚一落音,对面地堡里就传出一片嘈杂的喊声:“O——K!”“O——K!”接着从枪眼里伸出一支红白两色的小旗,左右摇摆着。郭祥见此情况,也立即命令通讯员摆动小旗作为回应。对方的情绪显然更加热烈了,好几个地堡里都伸出了红白两色小旗,摇摆不已。

  郭祥立即向主峰报告。政委在电话里兴奋地说:

  “我己经看到啦!下面你要见机而作,不要丧失时机!”

  广播机适时地播送了一支轻松愉快的曲子,被清凉的晨风飘散到远处。阵地上弥漫着一种特别愉快的气氛。

  黑人霍尔用他庄严有力的声调讲话了。他是由读一封信开始的。这是美国古柏夫人写给美国总统杜鲁门的一封信。信是庄严而沉痛的。霍尔用重浊的嗓音读道:

  杜鲁门总统先生:

  今天,我把我的第一个孩子埋葬了。对于你来说,他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一本微不足道的一等兵小保尔古柏……

  我现在把政府给我死去的这个儿子的紫心奖章和奖状退还给你。我把它退还时怀着这样的想法:在我看来,他是不必要的屠杀中牺牲的10.9万人的一个代表人物。这个所谓的警察行动的不必要的屠杀,对于爱自己的祖国和她的立国理想的美国人,未曾给予令人满意的解释,而且也永远不可能给予令人满意的解释。我们没有一个人会欣赏我们所必须忍受的由于这个打着幌子进行的战争所带来的贬降和嘲笑。……

  杜鲁门先生!假若为了保全自己的祖国而有从事武装冲突的必要,我应当骄傲地把我的儿子贡献出来,并珍视这一奖章。但是由于我儿子一生中从未有过名不副实的东西,我不能因为一个奖章和千篇一律的文字而损害了对他的怀念。这种奖章和文字毫无意义,不能为人们带来美好的明天。……   霍尔读完这封沉痛而充满愤恨的信件,立即尖锐地提问道:

  “你们知道,像古柏夫人这样做的并不是她一个。他们为什么不接受这种奖章?他们为什么要把它退还给政府?原因很简单,这是因为:我们所进行的战争,并不是光荣的战争,而是肮脏的战争,可耻的战争,它使一切有正义感的美国人深深感到羞耻。从古柏夫人的信件,我们完全可以看到,美国人民是不支持这个战争的,是痛恨这个战争的,是反对这个战争的。因为这场战争仅仅对极少数发战争财的人有利,而却使大多数人蒙受死亡、痛苦和不幸。你们一定知道,我国人民的反战运动是很高涨的。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亲人,以及许许多多美国人都参加了‘母亲十字军运动’,‘和平十字军运动’。我们的一个家属,接到我们的《和平宣言》,在三个星期之内,就征集到100万人的签名。英国也是这样。战俘的母亲和妻子已经在伦敦集会,她们向下院请愿,吓得邱吉尔只好从后门溜走。伙伴们!对待这场不义的战争,我们要积极地制止,不能只是消极地反抗。我们不能任凭别人套着我们的脖子牵来牵去,应当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们也不能等遥远的将来,而是现在就要行动起来!假若你们同意的话,现在在阵地上就可以停火!……”

  霍尔的话刚完,地堡里已经掀起一片欢叫声,还夹杂着几声美国兵特有的表现欢乐情绪的口哨。红白两色小旗从地堡里伸出的更多了。

  郭祥见时机成熟,笑着对李风说:

  “大李,我们出去吧,是时候了!”

  说着,就同李风从容地走出了交通壕,站立在山坡上。他打了个手势,接着喊道:“今天是6月25日。为了庆祝和平谈判取得新的成就,我们建议双方临时停火,你们同意吗?”李风作了翻译,对面地堡里一片声嚷:

  “O——K!”

  “O——K!”

  “停火,很好!很好!”

  说着,从地堡口探出几个头来,见没有事,就从地堡里陆陆续续钻出五六个人,站在地堡顶上,向郭祥和李风招手。郭祥见第一步已经实现,又接着喊:

  “战俘遣返问题已经达成协议了,军事分界线已经划定了你们知道了吗?”

  “知道了,方才听你们的广播已经知道了”

  “对这个消息,你们感到高兴吗?”

  “好消息!好消息!”地堡上有两个人跳起脚喊这时,从地堡里又陆陆续续钻出来20多个,伸着懒腰,大1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有的站在交通沟里,有的坐在地堡上。

  “但是,也有不好的消息。”郭祥接着说,“停战协定正要签字的时候,李承晚破坏谈判,扣留我方战俘,还叫嚣要‘单独干’,你们知道吗?”

  “知道,知道。”一个声音说,“让这个老家伙‘单独干’吗!”

  还有两个粗大的嗓门,激愤地说:

  “应当枪毙他!”

  “应当把这个老狗吊死!”

  这时,广播机又开始播送唱片。从地堡里钻出来的人越来越多。看去总有四五十名。有的人干脆坐在地堡上,自由自在地悠打着双腿,为乐曲打着拍子。

  郭祥等唱片放完,继续喊道:“为了在停战前夕留个纪念,我们想送给你们一面锦旗,还有一些好的礼物,你们喜欢吗?”

  美国兵交头接耳嘁喳了一阵,纷纷问:“什么礼物?真的想送给我们吗?”

  “好,好,谢谢你们!”

  郭样从交通壕里取出一面深绿色的绣有白色和平鸽的旗子,高高地举起来在空中挥动。李风也举起礼物袋摇晃着,说:“你们过来取吧!”

  敌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一个人说:“还是你们送过来吧,我们不打你。”

  李风望望郭祥,郭祥笑着说:“他们是不敢过来的。还是按预定方案,你和小罗到缓冲区去。我们注意掩护。”

  接着,李风解下枪来,在空中晃了一晃,放在地上,用英语喊道:

  “好!我们都不带枪。你们下来取吧,我们到缓冲区见面。”说过,李风同小罗拿着锦旗,背着礼物袋往山下走。敌方也有两个人高高兴兴地下了山顶。双方边走边喊,互相招手。这时,敌我双方阵地都鼓起掌来。在敌人阵地上,美国兵有的跳跃欢叫,有的挥手挥帽。正在播送的音乐也越发来劲了。双方都在观察着下去的人。他们下了山坡,愈走愈近,终于在缓冲区的一片荒废的稻田里相见了。当他们四个人彼此握手时,双方阵地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郭祥远远看到,李风打着手势谈了一阵什么,那两个美国兵就恭恭敬敬地接过旗子和礼物,再一次同李风和小罗握手。然后就一面招着手往回走。可是走出有十多步远,其中一个美国兵又转回来,蹲下身子在膝盖上写了些什么,又在口袋里乱摸了一阵,掏出一个什么东西一起交给李风。随后就匆匆地往回跑去。

  李风和小罗回到阵地。李风一面擦脸上的汗水,一面兴奋地说:“情况很好!两个美国兵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临走感到很抱歉,就从身上摸出一个打火机,还给我们写了一个条子。”

  说着,把打火机和那张条子掏出来卜郭祥接过条子,看了看,是临时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写了几行工工整整的外国宁,就问:“上肉写的什么尹李风念道:“向伟大的人民中国致敬,美国人民永远是你们的朋友。美陆战一师上等兵詹姆、菲特。1953, 6, 25难忘的一天。”

  郭祥笑了笑,又问:

  “那句最重要的话,你说了没有罗?”

  “说了。他们答应明天下午第二次在这里见面。”

  郭祥嘱咐李风亲自到主峰向政委汇报。接着继续观察敌方的情况。这时,那两个名叫詹姆和菲特的上等兵,已经回到阵地,地堡上的人乱哄哄地围了卜去。拿到礼物的人,纷纷举着礼物袋向我们兴奋地摇晃着,一面跳着脚高喊:“感谢!感谢!”那面深绿色的绣有和平鸽的旗帜,也被人插到地堡上,在微风里轻轻地飘荡。

  可是,正在这时,从山背后走过一个人来,沿着交通壕急匆匆地走着,后面还跟着几个随从正在跳跃、欢叫的美国兵,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慌慌乱乱地钻进了地堡。随后,那面深绿色的旗子,也被这个家伙拔掉,撕碎,扔在了一旁。郭祥气愤地立即命令机枪射击,那个家伙已经溜进地堡去了。广播员当即向这个破坏阵地联欢的美国军官提出警告。但是上午的阵地联欢也只好到此结束。

  下午二时许,又进行了广播和喊话。但敌人的阵地表现十分沉闷。既没有人答话,也没有摆动小旗。

  第二天,第三天,也是这样。

  “真烦人!打政治仗,就是不如打军事仗干脆,痛快!”郭祥懊恼地想。但因为自己已经是营级干部,又不好公开表示出来。

  晚上,郭祥回到主峰,同政委一起,再次对政治攻势的细节进行了研究。凌晨两点钟,郭祥被电话员喊醒。他抓起耳机,只听李风在电话里兴奋地说:

  “报告营长,有三个美国兵带着枪投过来啦!”

  “现在在哪儿?”

  “就在我们这里。”

  “好,马上把他们送来!”

  郭祥立即喊醒政委作了报告。周仆笑着说:

  “我早说过,干这种事不要着急嘛!只要付出辛苦,总有收获!”

  不大工夫,李风已经把三个投诚的美国兵带来。三个人身穿深绿色的美式军服,脚穿高腰儿皮靴,见了周仆“咔”地行了一个正规的军礼。周仆和郭祥上前同他们亲热地握手,随后又拿出烟来招待。二个人中有两个瘦高个子,看去都很年轻,另一个矮胖的人显得相当苍老。李风指着那两个年轻的美国兵说:

  “这两位就是我们白天在缓冲区见面的。这一位是上等兵詹姆,那一位是上等兵菲特。”

  周仆笑着说:“噢,你们已经是老熟人了!”

  李风把话翻译过去,两个人都望望李风,满意地一笑。

  李风又指着那位矮胖的美国兵说:“这位是中士里奇先生。”

  周仆见他长得相当苍老,总有40岁的样子,就问:

  “里奇先生,您有多大年纪了?”

  “28岁。”

  里奇见周仆的眼光里有些惊异,就笑着说:“这是你们的迫击炮把我变老了!”

  人们大笑。但里奇不笑,又说:

  “这是确实的话:在朝鲜只要呆上30秒钟,我都觉着时间太长。”

  周仆接着问:“你们今天的行动是怎样决定的?”  “阵地上的情形你们都看到了。”詹姆抢着说,“我们把礼物拿回去,伙伴们,包括我们的排长都很高兴。但这时候出现了意外情况,我们的团长和随军牧师都来了。他们没收了我们的礼物,并且对排长要进行军法审判。听说把我们三个也要当作‘叛国罪’抓起来。幸亏里奇中士得到了消息,我们才跑出来。……”

  周仆愤愤地说:

  “什么叛国罪?正是他们——美国的当权者,败坏了美国的声誉,破坏了美国人民与中国人民之间的友谊,破坏了美国人民与全世界人民之间的友谊。他们的这种罪行才是不能饶恕的。”

  郭祥也笑着插嘴说:

  “不要紧,詹姆,那是他们的说法。等到美国无产阶级掌权的时候,你们不仅不是罪犯,而且是人民的功臣了!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詹姆、菲特和里奇都宽慰地笑了。

  不一时,琼斯、霍尔和莱特都请来了。他们互相握手、拥抱,共同的心情使他们的话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一般。坑道里充满着一种特有的热烈的气氛。周仆笑着说:“这才是真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