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童话

作者:东拉西圆

六年前的盛夏,陆千姿的人生轨迹再一次发生偏转。

高考成绩出来,她考的不错,高出一本线足足六十分。正是满心欢喜的时候,林静打电话来,说她有了身孕,话里话外,都是要把孩子生下来的意思。

宛若晴天霹雳,陆千姿怒不可遏地挂断电话,日复一日累积的失望在那一刻到达顶峰。

她想远离北城,远离林静。做最终决定时,她想到了柏远。

虽然他们出身悬殊,柏家人也不喜欢她,但柏远待她很好,他们正在热恋。

所以,她搁浅了离开的念头。

过了不到两天,有人拿着一张照片来找她,告诉她柏远有初恋,柏远只是拿她替身。

那人说得模棱两可,她选择了相信,就当是巧合。报志愿那天,她偶然在柏远电脑上看到了一张照片,和那人拿来的那张一模一样。

她说服不了自己继续相信柏远。

接连被两个重要的人“背叛”,陆千姿心如死灰。

她把柏远和林静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第二天便拖着行李箱孤身返回遥城,打算回去找外公外婆。

她在高铁站临时修改了高考志愿,划掉北城大学,把第一志愿换成遥城大学。2班班主任听说以后,一天打三个电话给她,劝她再考虑考虑。

陆千姿态度坚决,每次都回,她已经考虑清楚了。

那一年,陆千姿成了遥城大学医学系史上录取分数最高的学生,还没进学校,她就受到了全院老师的密切关注。

后来四年证明,她不负众望,每年都拿学校最高额奖学金。

回到遥城后,陆千姿留起了头发。

在外公外婆的精心照顾和陪伴下,她慢慢走出阴影,重新绽放笑颜。人变得活泼,她底子好,上了大学后审美成熟,懂得打点自己,越来越漂亮丰满。大一结束时,被评选为遥城大学的新任校花。

她的照片被挂在遥城大学各网络账号上,吸引来不计其数的追求者,校内校外都有,有的甚至已经工作。

陆千姿总是礼貌又果断地拒绝追求者的示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遥城大学开始流传,校花喜欢问追求者有没有初恋。

众人皆知,她很在意这个问题。

然而,不管那些追求者怎么回答,都会惨遭拒绝,整整三年,没有人成功俘获她的芳心。

就在大家觉得陆千姿眼高于顶,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时候,反转来了——

大四开学不久,陆千姿交了一个男朋友。

男生名叫薛翼,是隔壁理工大学的学生,和陆千姿同一届,两人在陆千姿实习的医院相识。

薛翼不是陆千姿万千追求者中长相最出众的,也不是最有钱的,认识薛翼的人对他的评价里,用的最多的一个词,是温柔。

薛翼是一个把温柔和体贴融进骨血的男生,他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心撬开了陆千姿心脏外的坚硬壳子。

和薛翼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陆千姿都觉得心暖。

当时已经是陆千姿死党的江敏熙玩笑说:“我不怕被千姿抢风头,能和她同一天结婚,多好啊。”

陆千姿一笑置之,没有明确回应。但江敏熙知道,陆千姿心动了。

江敏熙认为,陆千姿难得动春心,大概就认定薛翼了。

江敏熙和她男朋友大一时便开始交往,吵吵闹闹谈了五年的恋爱,终于在研二那年,谈婚论嫁。

陆千姿没有提起她和薛翼的婚约。

或许是江敏熙已经忘了自己曾经说的话,陆千姿不提,她也不问,高高兴兴地邀请陆千姿做她的伴娘。

婚礼前两天的傍晚,江敏熙召集好友,在江家办了一场单身派对。江家父母给小辈们准备好晚饭,便去老友家串门,给年轻人腾狂欢地。

派对上有男有女,玩得很疯,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酒水,几杯下肚,肾上腺素飙升,人也变得更疯狂。

玩到后面,一伙人嫌啤酒不够野,不够刺激,两个男生又下楼抱了四五瓶老白干回来。

大家都在喝,热闹,高兴,陆千姿也喝了点,知道自己酒量差,她只喝啤酒。

没想到最后还是有了醉意。

陆千姿数不清,那晚是江敏熙第几次收留她。

外婆去世以后,外公被舅舅接去家里照顾。

人去楼空。

触景生情,空荡荡的房子给她带去无尽的孤独和难受。外公走的那天,陆千姿在江敏熙面前卸下所有伪装的坚强,哭的不能自已,最后累瘫在江敏熙怀里,哽咽着说:“敏熙,我又没家了。”

江敏熙紧紧抱住她,说:“以后我家就是你家。”

十点半,江敏熙把一群醉鬼送下楼,给他们挨个叫了车。江家父母打电话来说今晚不回来,就歇在好友家。

人群散去,带走所有的热闹喧嚣,房子里变得落针可闻。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陆千姿今晚格外想念外婆。一想,就忍不住鼻酸,思念如影随形,她好像比之前更醉了。

这是一个死循环,任她怎么努力也绕不出来。

江敏熙送完朋友,回来看到陆千姿跟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沙发上的小熊抱枕,眼里水光潋滟。

陆千姿越醉越会伪装,表面根本看不出来她很难过。

江敏熙打开窗子散酒气,然后在陆千姿身旁坐下,陆千姿转头看着她,红着脸打了个酒嗝,痴痴地说:“江敏熙,你醉了。”

压根没怎么喝酒的江敏熙:“……”

江敏熙哭笑不得:“我没醉,是你醉了。”

陆千姿目光很散,支着脑袋反驳:“我没醉。”

江敏熙不跟醉鬼掰扯,她给陆千姿倒了杯温水,陆千姿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便倒在沙发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江敏熙叫她,她含混地应了声。

两人认识五年多,记忆中陆千姿很少喝酒,更别说醉酒。江敏熙觉得这是一个打探秘密的绝好时机。

陆千姿表面上是恋爱高手,其实纯情的要命。迎着陆千姿迷离的眸光,江敏熙问:“你和薛翼鼓过掌吗?”

江敏熙的声音很小,陆千姿脑袋迷迷糊糊的,没听清,皱着眉问:“什么?”

江敏熙想起和未婚夫在床间的缠绵,脸登时变得跟陆千姿一样红。她笑得甜蜜,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你跟薛翼做过爱吗?”

这回陆千姿听的很清楚,她的脸刷一下白了,表情复杂又痛苦。

江敏熙完全没预料到陆千姿会是这个反应,她看慌了,刚想问,陆千姿猛地弯腰,混乱中扯起茶几上一个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塑料袋,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

江敏熙被她毫无征兆的呕吐吓得不轻,赶紧轻拍着她背帮她催吐。

陆千姿一边吐,泪水一边从眼睛里源源不断的往外流,很快弄得满脸都是。

江敏熙六神无主,陆千姿吐完,她忙递水给她,担忧地问:“千姿你怎么了?是不是胃不舒服?”

陆千姿漱了口,用拳头抵住胃部,眼眶里闪动着细泪,沾湿了睫毛,答非所问:“他很恶心。”

江敏熙不解:“谁?薛翼?”

陆千姿瘫倒在沙发上,眼底薄薄的悲凉浮漫出来,喃喃道:“他们都很恶心。”

江敏熙不再问了。

陆千姿明显有事情瞒着她,她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啊。她感到一丝丝的难受,为陆千姿正在遭受的痛苦难受,也为陆千姿未对她敞开全部心扉难受。

给陆千姿喂了几颗药,江敏熙把醉醺醺的女孩弄进浴室,伺候她简单洗了个澡,然后把陆千姿扶进她的卧室。

陆千姿沾床就闭眼,很快沉睡过去。

第二天,江敏熙起了个大早,陆千姿睡得正熟,她搬一个椅子坐在床头前。

她想了一晚,想通了。

陆千姿选择瞒着她,说明这秘密对她来说,是很痛苦的存在。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陆千姿近期的表现,果然察觉出一些端倪。她不想陆千姿把这些痛苦憋在心里,她想知道,然后想办法分担她的痛苦。

陆千姿醒过来时,被好友“提审犯人”一样的阵仗整蒙了,揉着浮肿的眼睛问:“你这是做什么?”

江敏熙板着脸问:“你和薛翼是不是吵架了?”

陆千姿觉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脑海中隐约闪现出昨晚的一些画面和片段。

她好像喝醉了,可能不小心说了一些不该说的。

陆千姿的沉默让江敏熙不满,她用手中的一米尺敲了敲床头柜。

陆千姿声音闷闷的:“我和他分手了。”

“因为什么?”

陆千姿眼睫轻颤:“他不尊重我,装酒醉强迫我。我看错他了。”

江敏熙猜到前面,没猜到分手原因,说实话,她难以相信薛翼那样一个阳光大男孩会做这种龌龊的事,“他很粗暴?”

“不是,但我不愿意,他却没有停下。我失手打了他。”想起那晚的场景,陆千姿又气又悔,“打他,我也很心痛,我喜欢他,因为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可是,他却不顾我的意愿。敏熙……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强迫你,是该打。”江敏熙看着她,小心问:“千姿,你是不是接受不了婚前性行为?”

陆千姿愣了愣,随即否认:“不是。”

“他强迫你是他不对,但是你们已经交往快两年了,他有这个冲动也很正常,你没有那么喜欢他,是不是?”

陆千姿耷拉着眼皮,“我不知道。”

江敏熙心思敏锐,昨晚听到陆千姿说“他们”时,她就有所怀疑。陆千姿对“初恋”有着不可思议的敏感度。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一种合理性,陆千姿谈过恋爱,而且很可能被对方狠狠伤害过。

江敏熙一针见血地问:“为什么?因为你心里有其他人?”

陆千姿立刻矢口否认:“没有!”

欲盖弥彰。

江敏熙愈加确定自己的猜测,她笃定地说:“千姿,你昨晚说‘他们很恶心’,我觉得不是口误。”

陆千姿无奈地笑了笑,她真是服了江敏熙的分析推理能力。她不是有意瞒她,沉默良久,她启唇轻声说:“曾经有个混蛋,拿我当他初恋的替身。”

万事开头难,说出第一句话,后面就简单容易的多。陆千姿靠着床头,花了五分钟时间,把和初恋的种种过往讲述出来。

江敏熙听完,火气直冒,凶巴巴地说:“等哪天碰到他,我帮你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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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陆千姿为数不多的朋友中,江敏熙绝对是她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一个。本科宿舍六个人,就数她们俩关系最铁,毕业以后,两人一起留校读研,研二时,又一起到市人民医院工作。

二十四岁的陆千姿,有四分之一的过往,是和江敏熙一起度过的。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对她来说极为看重的朋友,也是半年前才知道,陆千姿竟然早恋过。

可想,她嘴巴有多紧。

半年过去,江敏熙碰到了渣男本尊,对陆千姿说了相似的话:“等他伤好了,我帮你教训他。”

陆千姿嘴角翘起,笑着说:“好啊。”

工作还要继续,她们还有很多病人要负责,收拾好情绪,两人继续去查房。

下午三点,胸外科主任来住院部,陆千姿安排柏远做了一个术后检查,主任看完检查结果,欣慰地说:“还可以。”

陆千姿仔细聆听他的诊断分析,记下他讲述的重点。

晚上恰好轮到陆千姿值班,她去医院食堂吃完晚饭,又回到办公室,把同事们留给她的病人备注一一记下。

晚上两个小时查一次房。

陆千姿第一次去的时候,柏远在睡觉。邹美玲已经走了,病房里只有他和陈思。

陈思竟然主动解释:“我明天回剧组,今晚在这里守着。”

陆千姿事不关己地嗯了声,只要有家属就行,至于谁留下,不关她的事。

陆千姿轻手轻脚地查完各项数据,没把柏远吵醒,走到门口,正好碰到负责柏远骨伤的老医生过来探查情况,她又返回来,跟骨科医生交流信息。

柏远被谈话声吵醒,看到陆千姿后,他的目光就再也没移动过。

陈思把他这些行为看在眼里,想起陆千姿的冷漠无情,心里替哥哥不值。

当着病人的面,老医生言语未尽。陈思跟着他们出去,待远离病房,确认柏远听不见,她才问:“我哥的手能不能完全恢复?”

老医生说:“完全恢复恐怕有点难,以后或多或少都会有影响。关键还是要看出院后,半年内不要让右手过度劳损,适当活动有利于康复。”

陈思点头应下,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陆千姿把老医生送到电梯口,从最后一间病房出来,在走廊尽头碰到陈思。

陈思专门在那里等她,伸手把人拦下。

陆千姿停下来,看着她。

陈思从头到脚打量陆千姿一遍,一时间感概万千。

时间这东西真的很神奇,它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多年前那个怯懦的胆小鬼消失了,现在的陆千姿,美艳傲慢,举手投足间,盛气凌人。

陈思不说话,陆千姿也不开口。僵持半晌后,陈思说:“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到你,陆千姿,沾染上你,我哥挺惨的。”

这家人全是疯狗吗?

陆千姿冷笑,毫不留情地怼回去:“是我撞的他吗?你别搞错,是我的老师还有同事救了他的命。”

陈思还算平静。“我没搞错,这次你确实救了他,可这并不能抵消你之前对他的伤害。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

陆千姿简直无语了,也不想维持礼貌和风度了,讥讽道:“我为什么不告而别,难道你哥没有告诉你吗?”

陈思蹙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陆千姿,我哥哪儿对不起你了?就算你不喜欢他,至少应该和他说清楚再走。”

陆千姿越听越想笑,陈思这一脸的毫不知情是拿她当猴耍吗,果然是天生的演员呢。

“大小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我这个人最讨厌欺骗,有人骗了我,我还得坐下来跟他心平气和的,边喝茶边说,‘因为你骗了我,所以我们分手吧’,是不是?”

怕再说下去,她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冷冷丢下一句:“对不起,我很忙。没时间跟你讨论那些乱七八糟的陈年旧事。恕不奉陪。”她一秒钟也不想再面对陈思,说完就走。

陈思痛恨极了陆千姿的冷酷无情,哥哥才没有骗她!她转身看着陆千姿纤细有致的背影,坚定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我哥从来没有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