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低沉的声音从楼下飘来,混在清风里，有几许不真实感。陆千姿微怔，分不出神去观察其他人的反应,想必也跟她一样惊愕。她没想到柏远会这么直接,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执着。
迷茫片刻,她抬手揽开吹到嘴边的发丝，刚想说话，耳畔响起小侄女甜软的声音：“妈妈，柏远叔叔怀里的花花好漂亮！他是要送给姑姑吗？”
逼得陆千姿硬生生把话咽下。
这句话随着风，飘散进楼上每个人的耳朵,七八双眼睛不约而同地看向林筱媛。
周淮盛面色更沉。
胡芝惊讶，心里直犯嘀咕,她姑娘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了这么有钱的男人？“你认识楼下的叔叔？”
林筱媛乖巧点头，眼睛亮晶晶的,骄傲地说：“柏远叔叔的我的新朋友，我前段时间去找姑姑时认识的。”她踮起脚趴在栏杆上,边挥手，边对着楼下喊：“柏远叔叔！”
柏远对她扬出一个耀眼的笑。
陆千姿本来想直接把柏远打发走,但小侄女这么喜欢他,恨不得立马把他叫上来，一时有些为难,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正犹疑着，嫂子和小侄女说完话,转头看着她,问：“你的病人？”
陆千姿点头。
胡芝往楼下看了一眼，男人怀中的玫瑰娇艳欲滴，“既然认识,先让他上来吧。”她是好意，和请周淮盛上楼一个道理。
江敏熙一听哪里肯同意，都顾不上周淮盛在场，直接对楼下嘲讽：“小柏总，你怎么还好意思再来面对千姿，我要是你，早就有多远滚多远了。”
这话算是难听了，柏远面上却没有一点生气的迹象，眼见江敏熙还要说，陆千姿出声制止：“敏熙，别说了。”
江敏熙话噎在喉咙里，告诫地看陆千姿一眼，到底没继续说，她扭头对女同事说了两句悄悄话，女同事脸上的茫然一点一点褪去。
几个人各怀心事，陆千姿自己是一团乱麻理不清，自然没精力去管其他人。
江敏熙和胡芝交换个眼神，前者帮忙拉着林筱媛不让她再乱搅，胡芝走过来，周淮盛绅士地往旁边走两步，腾出地方给她。陆千姿一转身就听见嫂子问：“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
看江敏熙这激进的反应，千姿和楼下的男人之前应该有过不愉快的经历，男女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那几种，胡芝已经猜到大半。
陆千姿勉强笑了笑：“没事的嫂子，你们先吃，我下去解决，一会就回来。”
“去吧。”胡芝说。
陆千姿从阳台旁边的小门进楼梯间，两分钟后，出现在楼下。柏远慵懒地靠着车身，她在他身前三米的距离处停下，仰着脸看他，眼神不带温度：“我还以为陈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柏远不接茬，他站正，往前走了一步，不容忽视的气场铺天盖地地渗透过来，陆千姿忍着后退的冲动。
他把花和礼物递到她面前，淡淡勾唇：“生日快乐，今晚先不谈这些。”
陆千姿没伸手，“我不收，你拿回去。”
柏远泰然自若，被绝收也没展现出任何羞恼神色，默默地把东西收回来，陆千姿视线落在他右手上，停留一秒后，越过他看向身后的豪车。
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应该是他找的代驾或者聘用的司机。
柏远注意到她的视线变化，主动解释：“代驾，我谨遵医嘱，最近都没碰车。”
他这副模样又痞又乖，跟以前相比变了许多，陆千姿突然不忍心再发脾气，白净面孔上荡起几分柔和，声音也温柔下来：“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柏远的脸半隐在暗色里，声音多了几丝凉意和苦涩：“千姿，以前的事我可以解释，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愿意问我一句？”
为了增添可信度，陆千姿寻到他的眼睛，直视着他，轻而缓地说：“因为我不喜欢你。”
心口一窒，仿佛伤口又被撕裂，细细密密的疼痛袭来。柏远攥紧手中的花束，花纸被他捏的嘎吱响。
陆千姿有点怕他这样，下意识咽了口口水，强装镇定说：“以前不喜欢，现在更没感觉。”
柏远后退到车边，把花和礼物塞回原位，抬手用指腹抹了抹下唇。
陆千姿被他盯的头皮发麻，他的眸光像是能窥探到她内心的不安和迟疑，她慌了，下意识就想逃。
柏远没给她机会，冷硬地出声：“陆千姿，你就是个胆小鬼。”
他语调上扬，不像在生气。
陆千姿轻轻眨了眨眼，没什么底气地反驳：“我不是。”
“算了，你先上去吧。”柏远终归不忍，“结束之后给我留五分钟，我们聊聊。”
陆千姿神情戒备：“聊什么？”
柏远笑她：“聊你脑补能力好，聊你冤枉人的本事高。你给我冠上渣男的名义，我得为自己正名。”
他这样漫不经心的神情和语气，陆千姿心里一阵发虚。
“还不上去？”柏远催她，“刚才不是很急么。”
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陆千姿抬头往上看，便看到小侄女趴在栏杆上，见她回头，立刻蹲下去，试图把自己隐蔽起来。陆千姿忍俊不禁，看来柏远今晚不达目的绝不会离开，看在媛媛的面上，叫他：“不然你上去等？”
柏远说：“不用，我就在楼下。”
随你。陆千姿往回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道：“你还是上去吧，不然一会媛媛跑下来，我怕你贿赂她。”
柏远看着她笑了笑：“行吧。”
两人一快上楼，楼上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们。柏远走到餐桌边停下，做了个自我介绍，言简意赅，只报了个名字。
男同事离得近，跟他寒暄两句。
江敏熙不想让柏远跟陆千姿坐，主动起身，把座位让出来，柏远道谢后，不客气地挨着她老公坐下。
陆千姿还是坐回原位。
席间的气氛因为柏远的加入变得有几分诡异和沉闷，当事人一副淡然模样，他大病初愈，不喝酒，也不吃辛辣食物，端着一杯温水，跟品红酒似的。
他目光大剌剌地落向陆千姿和周淮盛的方向，两位男士很有情敌的自觉，眼神来往剑拔弩张。
在场的人明天都还得早起上班上学，不到十点半就要解散，灭了炭火，大家各搭把手帮陆千姿清扫阳台，柏远是病人，在场的几个医生都不让他动，他负责帮媛媛检查课后作业。
收拾完满地狼藉，江敏熙冷眼看着俨然把自己当作房子主人的男人，“你不走？”
柏远把玩着林筱媛的铅笔，懒懒抬眼：“嗯。”
江敏熙最瞧不惯他这副吊儿郎当的二世祖模样，冷哼一声就要开怼，陆千姿眼尖动作快，急忙把她拉到一旁，无奈道：“算了，你们先走吧，我跟他有话要说。”
胡芝和媛媛留下来过夜，其余人稍微放心，相继下楼。
周淮盛追上江敏熙，谦逊地问：“千姿和他曾经在一起过？”
“他”指谁，不言而喻。江敏熙看着周淮盛，这男人哪点都符合她对闺蜜男友的要求，搞不懂千姿为什么看不上他。江敏熙觉得惋惜，“是好过几天，千姿说不想耽误你，希望你另寻良人。”
有些话陆千姿说不出口，让江敏熙代她说。
周淮盛眼里浮起一片失落，点点头说：“多谢传达。”其余想法，不便透露。江敏熙说“不客气”，然后上了自家的车。
阳台上的烤肉味渐渐散去，胡芝看看千姿，又看看妹妹旁边的俊朗男人，虽然猜到两人的关系，但脑子里还有很多疑惑没有得到解决。
接下来的谈话很是私密，柏远看向胡芝，态度客气：“我和千姿之间有一点误会，我会向她解释清楚。”
胡芝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说：“你们聊，我带媛媛去洗澡。”说完便带着还想要看热闹的女儿进屋。
等她们一走，陆千姿还是那句话：“我以为陈启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柏远承认：“他是和我说清楚了。”
陆千姿蹙眉：“那你为什么还……”后面的话，变成一声叹息。
柏远摆正旁边的椅子，不紧不慢道：“先坐，今晚难得能看见星星，心平气和一点，谈话会更顺利。”
陆千姿岿然不动：“我和不了。”
柏远低笑一声，伸手拉她坐下，陆千姿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她今晚喝了些酒，不到醉的程度，只是脸颊泛红。柏远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喝酒之后，多喝点热水，稀释酒精。”
四周徒然安静下去，这话让两人都愣了下。陆千姿很多年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不论有没有道理，柏远当年都照做了。
很快的，柏远勾起唇角，眼神有些飘渺，像是在怀念过去。陆千姿看着他，那时的场景在脑海里闪过，须臾，她听见他说：“你以前多乖啊，不像现在，满身是刺。”
陆千姿没接话，脑海里的场景越来越清晰，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2班的毕业聚餐拖到填志愿前夕，那晚不少同学喝了酒，柏远酒量不算差，都喝得微醺。那时2班人早就知道他们在交往，几个老师高考后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业以后，不必再顾及校纪校规。她整晚待在柏远身边，饭局结束，同学们陆续散去，她给柏远兑了杯温水。
当时，她的心还是热乎的。柏远肆无忌惮地勾着她的腰，把头靠在她肩窝上。包厢内寂静如夜，等他酒稍微醒了些，她才扶着他下楼叫车。
餐馆旁边有条深巷，巷口种着一棵大榕树，高考季的北城，热到人昏厥，那棵榕树底下，却很凉快。
他把她抵在树干上，霸占了她的初吻。
他咬着她的耳朵说：“今晚月色很美，你也很美。”
少年的嗓音没有现在低沉，似清风般清冽。
回忆入了神，耳边突然响起男人低冽的嗓音：“你脸好红。”紧接着，脸被他摸了一下，“啧，烫手了。”
陆千姿心跳如擂鼓，赶紧把椅子又往后挪了点，警告道：“别动手动脚，不然就下去。”
柏远老实收回手，戏谑地看着她。
陆千姿又被他的流氓气气到，板起脸说：“想谈什么搞快点，我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柏远收起调笑的心思，认真地说：“那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好。”如果回答了能斩断他的纠缠，她会配合。
柏远问：“谁告诉你我把你当替身？”
“我答应过她，永远不说。”陆千姿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下一个。”
柏远淡讽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
陆千姿低下头：“不是。”
不重要你却信他不信我。
柏远冷冷勾唇，过了几秒，才又说：“下一个问题，就凭‘不重要人’的只言片语，你就相信我把你当替身？”
陆千姿抬起头来，这次语气有些急：“不是。”
“不是？”
“我看到了照片。”
“谁的照片？”
“我不知道。”陆千姿说，那张照片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当时她怎么可能有心情去问这些。
柏远顿感一阵无奈，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搞清楚就给他盖棺定论，智商不够，气人的本事倒是挺大的。
他身子往前倾，郑重地说：“你听好，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谁的替身。你就是你，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陆千姿，而不是别的某某某。从以前到现在，我喜欢的人，都只有你一个。尽管你这么蠢，宁愿相信别人也不信我，我也依然喜欢你。”
陆千姿忽然开口，声音又轻又缓：“我不觉得。”
柏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不觉得你喜欢我。”陆千姿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嗓音涩涩的：“这六年你在哪儿？”
柏远表情怔怔的。
陆千姿勾起一抹苦笑：“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爱我，一个替别的男人生了孩子，一个六年时间里不闻不问，这种喜欢我看不懂，也感受不到。”
“那你呢？你问过我了吗，你问过我了吗陆千姿？”柏远声音渐渐冷起来，他克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他不是圣人，不是没有怨，“连招呼都不给我打一个，直接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好几次夜里，我拿起手机翻到你的微信，想给你发消息，问你到底为什么离开，每次都被消息发送失败的感叹号刺激到眼膜。”
这六年来，他一直告诉自己，不是他甩了陆千姿，而是陆千姿不要他了。
柏远的质问掷地有声，像一把把锤子狠狠敲在她心上。他说的没错，她就是这样一个胆小懦弱的人，不配拥有他的喜欢，只会给他带来痛苦。
她闭了闭眼睛，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说了，我不喜欢你！”
柏远看着她没说话，眼里浮起一层雾气。
陆千姿提起了别的：“大四那年，我交了男朋友，还差点打算和他结婚了。”
柏远冷声打断她：“别说了。”
她看着他的脸，肯定地问：“你介意。”
柏远面容疲惫，“我不介意，我嫉妒，嫉妒他陪你度过最美好的年纪，我恨我自己，也恨你。”
陆千姿咬了咬唇，疼痛让她稍稍冷静。
柏远停下话来，不再看她，眼神黯淡地盯着桌面，就在陆千姿以为他今晚再也不会看她的时候，他又抬起眼，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陆千姿心脏猛地收紧，她躲开他的视线，眼角滑下一颗晶莹剔透的泪，落在唇边，又咸又烫。
“尽管这样，我还是犯贱地想着你，念着你，我害怕又期待和你重逢。得知你还是一个人那天晚上，我激动的睡不着觉。”柏远眼眶泛了红，“知道你是因为误会才不辞而别，我又气又喜，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让你觉得我只是在玩你。”
陆千姿抬手捂住脸，脸上泪水泛滥成灾。
“你哭什么？”这一刻，柏远变得咄咄逼人，“是在可怜我？”
陆千姿头摇成拨浪鼓，“我没有。”
柏远深叹一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把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陆千姿的脑袋靠着他的硬邦邦的腹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突然觉得很委屈很难受，泪水怎么样都止不住，像是要把这几年强忍下来的眼泪统统宣.泄出来一样。
柏远把她捂着脸的手拿开，陆千姿整张脸都埋在他运动服里，泪水很快浸湿了一块布料。
今天在他面前丢尽了脸面，陆千姿一边哭一边烦恼，不知道哭完以后，又该怎么面对他。
可他的怀抱真的好温暖，多久没感受到这份温暖了，她已然记不清。她忍不住贪恋，抬手，轻轻环上他的劲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