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女人

作者:亦舒



    “那么再见。”她笑。

    “媚——祝我幸运。”我说。

    她诧异,“怎么,你需要运气吗?”

    “是的,我有第六感觉。”

    “当心点,通常你的第六感对你没好处。”

    我笑笑。

    “翘,当心你自己。”

    “你现在开什么车?”我们走在街上时媚问我。“四个轮子的车。”我说,“有多余钱的时候想换一辆。”

    “是,车子你自己换,皮大衣自己买,房子自己想办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说,“所以我要回家睡觉。”我相信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连钻石都得自己买。

    因为无聊,到车行去兜圈子,横看竖看,又打开银行的存折研究。我没有能力买好的车子。如果嫁个张佑森这样的人,两家合并一家,省下租金诸如此类的开销,或者可以买部像样的车子,可是要与这种人生活

    本想选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车。但在香港,可以用开篷没冷气设备车子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十大,于是被逼放弃。走出车行看到自己的旧车,又认为得过且过,索性等它崩溃之后再买新车。在路边碰到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来修车子?”他问我。

    我摇摇头。他看上去很友善,语气也关注,我马上察觉到了。也许是还没有资格养活情妇,至少他是个登样的男人,与他吃顿饭喝杯茶还不失面子,然而有妇之夫。

    “太太好吗?”我问。

    “好,谢谢你。”贝文棋礼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没有。于是我笑笑,拉开车门,我说:“再见,贝先生。”

    “再见。林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笑起来,开着车子走了。

    在教员室里兰心伸出手指给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只戒指,脸上打一个问号。

    “奕凯送给我的。”她开心的说。

    我又仔细的看一眼,是那种小钻皮戒指,芝麻般大小,这种戒指我拉开抽屉随时可以找到十只八只,不知是哪一年买下来的,最近忽然流行起来,人手一只,兰心这一只因是心上人送的,价值不同。

    “很好看。”我问,“现在多少钱一只?以前才一百多块。”

    这话显然伤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说:“现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买一颗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过兰心的样子长得小,心境天真,大约还及格。

    “这不是订婚戒指吧?”我问道。

    “自然不是,”她连忙反驳,“买来好玩的。”

    “玩不要紧,”我微笑,“玩得滥掉了,你还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乱嫁,嫁过的女人身价暴跌。”

    “亏你还为人师表,”兰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耸耸肩。

    这时候何掌珠走进教员室来说:“蜜丝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无所谓的,于是跟掌珠走到饭堂,各叫一听可乐,对着用麦管慢慢的吸进喉咙。看样子掌珠有重要的话说。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怀孕了”,看样子何掌珠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我问。

    “蜜丝林,最近我非常的不开心。”她说。

    “我倒不发觉。”我微笑,“像你这样的年纪,有什么事值得不高兴?”

    何掌珠说:“我父亲要再婚。”原来如此。

    “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抬起头问。

    “我不希望有个继母。”

    “掌珠,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欢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亲的家,掌珠,你有些观念非常落后,混淆不清,你听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亲娶太太,与你无关,他的新妻子并不是你的妈妈,‘继母’这名词已经过时,母亲是无法代替的一个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继,如果你父亲逼你叫她‘母亲’,你再来向我抗议未迟。”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会长大、离开,你父亲才是主人,他有权叫别人搬进来,你不得与他争执。”

    “我结婚后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问。

    “并不,视乎经济情况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谁,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权,那么家仍然与你无份,他几时遗弃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则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双手赚回来的东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头,“蜜丝林,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我说:“他们都是说谎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现实生活很残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来,你父亲还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气出来,接受事实。”

    “但我很不开心。”

    “没有人会对你的快乐负责,掌珠,”我叹口气,“不久你便会知道,快乐得你自己寻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问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恐怕没有,掌珠。”

    她把脸埋在小手里,头枕在桌子上。

    “掌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许她也担心得死,也许她很急于要讨好你。”

    “继母——”掌珠欲言还休。

    “继母也是人呢,只是她们运气不好,爱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错。”

    “谢谢你,蜜丝林。”

    “把精神寄托在别的地方,过一阵你会习惯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太阳不可能绕着你运行,你迟早会长大——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伴她走出饭堂。

    这种谈话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证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并没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妇女杂志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学文凭的中学教师,我所提供的意见全是知识分子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