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女人

作者:亦舒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着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着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着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着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着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碰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睛,“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