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女人

作者:亦舒



    “不,我不去,你去。”

    “好。”我走下楼。

    在书房一个女人背着门口。在看书。她站在书桌前,一件米白色丝衣服,肩上挂小小的一只鳄鱼皮包,鞋跟很细很高,小腿均匀,双肩窄窄。她的一头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天然卷曲,任何师傅烫不出这样惊心动魄的波浪。

    我向前走一步。

    她听见声音,转过头来。

    我马上明白何以掌珠会震惊到那个地步。

    她与掌珠简直像照镜子一样,眼睛鼻子嘴唇,可以肯定过十多二十年后,掌珠就是这个样子。

    我心死了,德璋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的妻子并没有死,她回来了,既年轻又美艳,尤其是那种罕见的冷艳——我绝望的看着她,比起她,我也只是一个女教员,她,她是贵妇。

    我苦笑。因为我不能哭。

    我早该去找铁算盘算算命。雷碧嘉回来了。

    她也看着我,过半晌她问:“是林小姐吧?”

    “是。”

    “屋子是你装修的?”雷碧嘉问,“颜色不错。”

    我不响,在一个角落坐下来。

    她怎么不显老?她应该比我老。掌珠已经十六岁,她应有四十岁,为什么看上去还是粉雕玉琢似的?

    她微微笑着,翻看德璋的书本,也不与我多说话。我像置身恶梦中,浑身出汗,巴不得有人推我一把,叫醒我。

    德璋!我心里唤,德璋快来救我。

    我终于听到德璋进门的声音,他大步大步踏进书户,看到她,就呆住了,我发觉他的眼睛内除了她一个人外根本没有其他的人,他没有觉得我的存在。

    他一直在她的魔咒下生活,他在等她回来。

    在这种时候,我还能做什么,说什么?钱玲玲不能与我比,正如我不能跟这个女人比。

    我走到客厅,拿起我那盒子结婚礼服,离开了何家。

    如果何德璋要找我,轻而易举呀。

    但是他没有找我,我一闭上眼睛便想到那日他脸上中魔似的神情,他不会来找我。

    珠宝店送来一只钻镯,只附着一张“何德璋”的卡片。

    我没有退回去,在现实的世界上,有赔偿永远胜于没赔偿。

    我把手镯拿到珠宝店去格价,他们很惊异——“小姐,你的东西都是好货,这里一共十一卡拉五十二分,共四十八粒,平均每颗三十一点六分。因为粒粒雪无疤,成色九十六以上,所以连镶工在内,也不便宜。”

    “你们收不收这种货色?”我问。

    “自然。”

    “多少?”

    “十万?”他们尚是试探式的,看样子还可以添些价钱。

    “这么贵?这种芝麻绿豆——”我住了嘴,我不舍得卖,我手头上三件首饰,都不会卖。

    媚说:“是不必退回去。现在又不演粤语片。”

    “三件都是好东西。”我说,“以后做客人拜菩萨也有点东西挂身上,不至失礼。”

    “我喜欢那三串珍珠。”媚说。

    “这只戒指也不错。”我说,“三卡拉。我现在对钻石很有研究。”

    “你不难过?”她问。

    “当然。眼看饭票逃之夭夭。但是我不能在你面前哭。”

    “为什么?”媚问。

    “因为你也没有对我哭。”我说。

    她哈哈笑起来。

    我把戒指转来转去,“将来养老,说不定靠它,还遇上贵人了呢。”我也笑起来。

    媚说:“你的笑声太恐怖了,别笑下去了,粤语武侠片里歹角出场似的。”

    “歹角都有法主,祭起来法力无边,我啥也没有。”

    “至少你还有母亲,我没有。”媚说。

    这倒提醒了我。我还不知道怎么向老母交代,前一阵于才向她表示我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现在摔下来,第一个踩我的当然是她,她不踩死我怎么好向亲友们交代。

    “我母亲?”我反问,“她是我生命中的荆棘与障碍,没有她,我如何会落到这种田地!”

    “不坏啦!”媚点起一支烟,“你不算亏本啦。”

    我心中有一丝温柔的牵动,痛了一痛,我是喜欢何德璋的,只有他会得容忍我出去买一千二百元的《红楼梦》看,只有他。

    但是我没有抓住他。任何条件比较好一点的男人都滑不留手。

    我去找弗罗赛太太,她说道:“喝一杯热茶吧。”

    我说:“我真想与他结婚,而且是他先提出来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弗罗赛太太说。

    我说:“我很大方,我没有去烦何先生。”

    “所以他很感激你,不但没讨还你带走的,再加送你一件礼物。”弗罗赛太太说。

    “每个人都一个价钱。”

    “你觉得你的价钱很好?”弗罗赛太太讽刺我。

    “在你来说,当然我不应收他这些礼物,但我们不同,我们这代世风日下,道德沦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傍身,总是好的。”

    “或者你是对。”她叹气,“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我说,“活下去。”

    “但是你的感情生活呢?”她说。

    “我想我不会结婚。”我说,“太迟了,我现在年纪已经很大,恋爱结婚生子之后,都快四十岁,还来这一套?”

    “你灰心了?”

    “是的。”我说,“买好婚纱,结不成婚,你想想。”

    “我也明白,但是以后的日子呢?”弗罗赛太太问我。

    “像你这样,”我说,“喝红茶,坐在阳光下看书,约朋友上街。我不知道,但总会过的。”我掩着脸。

    “很快会过的,创伤的心……我们痊愈得很快,转一个街角,你会碰到另一个人。”

    “我很疲倦。”

    “人生是一个旅行团,你反正已经参加了这个团体,不走毕全程看看清楚,多么可惜,代价早已付出,多看一个城市总好的。”弗罗赛太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