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风流

作者:孙力、余小惠

  一
  东市区搬迁分指挥部,一片喧嚣声。这里各个街办事处的头头们进进出出。要汽车,要增房,要救兵帮助动员……
  区长康克俭和区委书记晋波,已经一连五天没有回家,蹲在指挥部,坐镇指挥。东线搬迁动员令已经发出,市搬迁指挥部要求他们二十天结束东线搬迁。大面积的搬迁,涉及方方面面,尽管他们预先设想了许多具体困难,仍有大量意想不到的难题突然冒出来,需要他们亲自拍板定夺。
  “老晋,无论如何,今晚上你要回家睡一觉。”康克俭见晋波脸色发黄,关心地说。
  “什么时候,哪能回家?你头上顶着军令状,我掉几斤肉,也得陪着你挺着干呀。”
  “普店街什么时候开始动了,我才能放心。”
  “普店街问题不大。居委会配合得很好,已经多次召开了居民小组会,宣传道路改造的意义,舆论攻势对居民震动很大,绝大多数居民都通情达理,一些个别户也收回了原来提出的无理要求,剩下几个‘钉子户’,昨天我亲自登门,对他们讲明道理,晓之利害,看样子‘钉子户’也开始松动了。”康克俭笑着说,为晋波倒了一杯水,又从抽屉中拿出几粒药,递给老书记。
  晋波接过药,用水送下去,然后说:“西线支援的房,派人接收了没有?”
  “派人去了,全是顶层楼,而且离我们区也远,我看还得立足于自力更生呀。”
  一位干部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晋书记,康区长,有人汇报,从昨天下午开始,到今天早晨已经有十几户搬进了健康楼。刚才我们去看了一下,现在还有人在往里搬。”
  “什么住户?”晋波放下杯子。
  “是咱们区委干部家属。”
  “查清谁带的头没有?”康克俭问。
  “问谁,谁也不说。”
  康克俭用力一拍桌子:“区委已经做出决定,现在谁再搬,谁就是强占房屋。”
  “那他们说根本没有听到区里有什么决定。”
  显然是谎话。既然没听到什么消息,就不会发生这种集体抢占房屋的行动。昨天上午指挥部临时决定将新盖的区委家属宿舍,全部用于工程沿线居民搬迁的周转房。那房已经分配出去了,但没办手续,钥匙还在区委。康克俭立即把办公室主任找来。一问,果然办公室没有起草通知。
  “我原打算今天再发通知也不晚。”王主任说。
  “你的‘原打算’是百分之百的错误,你知不知道我们总共还有十二天的时间?现在需要的是按小时计算我们的工作。”
  晋波皱起眉头,听着区长与下属的对话。
  他快离休了,也许等道路改造工程完成后,他就要离开区委书记的岗位,这是他最后帮助康克俭完成的一件艰巨任务。他是东市区的元老,他熟悉了解区里的几乎每一位干部。在他们中,他享有很高的威望。根据他的能力和资历,他本来该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但是他几乎从来得不到提拔,而他的助手们却相继走向了高一级的领导岗位。他默默地,从不抱屈地为一个个比他年轻的干部撑着台面,每当他们遇到难题、障碍,他就伸出手来。
  这一次,晋波知道,又该自己出面了。突然发生的占房事件,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问题就出在区委干部身上。
  “王主任,你家分的那套新房,有没有人占?”晋波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办公室主任。
  “我……我不清楚,那套房的房号我给了儿子,其他的,我哪有时间去管!”
  晋波不再追问,他沉思了一下,对康克俭说:“克俭,我去一下,让他们腾出来,你就盯住普店街吧。”
  “老晋,还是我去吧。”康克俭担心晋波过分激动和劳累,身体顶不住,“健康楼是给普店街腾的,两处是一回事。我先去处理,有什么问题,您再亲自出马。”
  晋波点点头:“也好。……克俭,这事一定要坚决,无论是谁也不准例外。在工程需要和人民群众利益面前,对任何干部和家属也不能有特殊照顾。”
  康克俭带上王主任和区政府两个干部,乘车直奔区委新宿舍楼。
  汽车上,王主任睨视着区长那张铁青的脸,想说点什么,又不敢开口,他知道康克俭的厉害,便捅捅身边一个干部的腰,向区长方向努努嘴。那干部会意地点点头。
  “区长。”那干部开口了,“其实,占房人的心情可以理解。人家已经拿了房号,就等于分给人家了嘛。”
  康克俭没有说话。
  “再说,区机关干部够倒霉的了。这次分房是区政府年初决定的,大家好容易盼到盖好,分了,又飞了,干部们工作情绪上会受影响的。”
  “这么说,占房的人里有你?”康克俭问。
  “不,不,不,我是替大家说句公道话。”
  “公道话不假,机关干部住房的确也很紧张。但我们干部改善住房条件要有个前提,就是群众基本住房问题得到解决才行呀。现在,普店街那么多居民为了全市的道路工程需要搬迁,他们总要有个住处。你们想,在我们还不能把搬迁户住房全部解决的时候,我们机关的干部却去改善自己的住房条件,这心里能安生吗?”
  汽车在健康楼的路口停下来。新楼群之间的路全被一辆辆搬家的汽车堵塞了。康克俭下了车,从衣袋中掏出本和笔,把汽车的牌照号码一辆辆全记下来。
  他走到一辆大卡车前站住,问驾驶室里的中年司机:“你的车是哪个单位的。”
  “区蔬菜公司的。”中年司机斜了一眼。
  “这是给谁搬家?”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我是区长康克俭。这几幢楼,你们蔬菜公司都归我负责,我当然要问。”
  司机先是愣了愣,接着脸上挤出笑容,慌忙推开车门走下来:“是康区长?怪不得觉得面熟,我没看清,当是过路人闲着没事,多嘴呢。”
  “说吧,给谁搬的?”
  “区人大秦副主任……的儿子。”
  “谁派的车?”
  “我们经理,他说是区里调拨的任务。咱当司机的也就是听喝呗。”
  康克俭又朝前边一辆车走去。那年轻司机早已目睹刚才这一幕,不等他开口,就先自回答:“我是区服务公司的。也是经理派的车,车上的东西全是我们副经理女儿的嫁妆,一会儿卸完,女婿家还得拉一大车。”
  区长没有说话,转身径直朝对面一幢楼门口走去。
  中年司机走到年轻司机身边小声地问:“老弟,胆儿不小,你跟区长说的话,可全让你们经理女婿听到了,回去老丈人跟前一汇报,你可小心脚疼。没见吗?区长脸色不对劲儿。”
  年轻司机满不在乎地抽着烟:“你不照样全说了。”
  “我是给秦副主任干活,他是老资格了,区长惹不起他。再说他又不是我顶头上司。你不然,给经理干,回头区长撸经理,经理不拿你撒气?”
  “我他妈的管他呢!区长问什么,我说什么。他经理不乐意,我还不乐意呢。他妈的,有点房全让当官的占了,连他妈的女婿全能沾上光,我等房结婚等三年了,连个影儿都没有,敢情全让这群小王八蛋抢去了。”
  “干生气,谁让人家是官呢。”
  “他丈人是官,他妈的女婿不照样和咱一样是个工人?”
  “你呀,要么有气就别来。来了,还是少惹点事。老弟,别年轻气盛,要吃亏。”
  年轻司机一笑,顺手从车座旁抽出一条高级过滤嘴香烟,“这次来不亏。我就是冲这个来的,反正给公司出车也是出,给这小王八蛋出车,还能捞点抽的。嘿嘿,不来,房子也不分给我。来了,挣点外快,不捞白不捞。”
  楼道里,康克俭一进去就发现,一楼已经有一套房门的锁被撬开了。一帮人出出进进的,手提肩扛,几个人抬,正一件件往里搬家具。
  康克俭拦住一个满头大汗张罗指挥的青年:“这东西是谁的?”
  “我的。”那青年干脆地回答。
  康克俭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我是区长康克俭。请把你父亲,老丈人的名字告诉我。”
  “怎么啦?……这是我的主意。和他们没关系。”年轻人顿时有点发慌。
  “好。把你的名字和你的单位告诉我。”
  “我……”年轻人慌得扭身要走。
  康克俭一把拽住他:“别走,你还没回答我。”
  “你问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带的头,我刚来。二楼、三楼、四楼都住满了,你找二楼带头的去。”
  “麻烦你,跟我去二楼跑一趟。”康克俭仍不松手,“需要你证明一下是他带的头。”
  随后跟来的王主任拦住区长:“区长,我去问,您就别上楼了。”
  “不,我今天来就是干这个的,六楼也得上。”康克俭拉着那年轻人走向二楼,王主任跟在后面。
  二楼的中单元敞着门,里面的家具已经摆好,一个小伙子正穿着背心拖地。王主任抢前一步走进房间。小伙子见到他,张张嘴,看到他身后的区长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怎敢私自搬进来!”王主任厉声问道。
  “我的房,为什么不能搬?我这有房号,机关分房小组分的。”小伙子掏出一张纸。
  “区里有通知,这房不分了,你知道不知道?”王主任毫不放松。
  “我没见到,也没听说。”小伙子答。
  康克俭拨开横在他前面的王主任,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你姓王吧?”他问。
  小伙子低头不语。
  康克俭又看看王主任:“他是你的儿子?”
  王主任面红耳赤,汗淌了下来。
  “这件事交给你了。”区长对主任说,“立即搬出。”
  “这和我爸爸没关系!搬进来是我自己想这么办的,是分给我的房,我就不搬。”主任儿子脖子一横,眼一瞪。
  康克俭笑笑,眉峰一耸,口气十分严厉:“这套房是区里原计划分给你父亲的,而不是分给你。你没资格决定搬进来,还是搬走。”他转过脸,“王主任,房子的用处,区委的决定你都清楚,我给你一个小时时间,到时房子要搬空。”
  “这,我管不了这孩子呀,现在年轻人太野……”
  “你的儿子,自己想办法。到时不搬空,你就被撤职了,党内处理,根据表现,交支部大会讨论。”
  “这……”王主任汗如雨下。
  主任儿子冲到康克俭面前:“凭什么撤我父亲的职?告诉你,第一个搬进来的可是晋书记家。”
  康克俭愣住了:“谁说的?”
  年轻人也回报一声冷笑:“您自个儿去看嘛,昨晚人家把房子都布置好了。怎么,你能撤晋书记的职吗?他区委书记儿子不搬走,我爸才是个主任,凭什么让我们带头?”
  形势急转直下。康克俭万万没料到带头搬家的竟是晋波的儿子,他觉得自己刚才那股凛然正气受到一种威胁,他不可能用同样的办法去治服晋波的儿子。他明白,如果晋波的儿子晋小波不搬出去,他就无法说服任何人。
  他觉察到问题的棘手,怎么办?打电话请晋波来?晋波一定想不到抢占之风的祸头是自己的儿子。但他听晋波说起过这个小儿子,一个能把爹妈气死的浑小子。晋波即使来了,仍可能是无济于事,反而使局面更加被动。
  王主任似乎窥探出区长的为难心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笑容。这带有几分嘲讽的笑意迅速地被康克俭捕捉在眼里。
  “无论是谁也不准例外!”康克俭重复着晋波来时交代给他的话。他看看表,“一个小时,这个单元必须搬空。王主任,因为我是第一个向你下达命令,你必须第一个执行,其他人一律给一个小时时间。”
  “好,好。”王主任抹不掉脸上那丝得意,点头答应。
  康克俭把随行干部叫到一边,嘱咐了几句,便依主任儿子的指点,来到三楼晋小波占据的单元。
  单元内传出立体声收录机里一个嗲里嗲气的女人歌声,康克俭几乎是用拳头把门砸开的。
  “哟,康叔叔,请进,参观一下我的新房。”晋小波果然在里面。
  康克俭沉着脸走进去,环视了一下满屋崭新的陈设:“谁让你住进来的?”
  “我。”晋小波摆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情,“靠我家那个老头发慈悲算是没门。末了还是老娘心疼我,悄悄把房条给了我,我只能先入为主了。不然老头偏心,还不定把房给谁呢,我只好来个偷袭。哈哈。”他得意地笑着,根本不把父亲提拔起来的区长放在眼里。
  “有了房,我就可以找对象了。”他甩甩手。
  “钥匙没发,房本没发,你怎么敢破门而入?”
  “早晚的事儿呗,给我爸爸分的房还能变?”
  “当然能变。这房全部分给了搬迁居民住,原分房方案已经作废了。”
  “凭什么给他们?”
  “凭国家建设的需要,凭着还有几百户居民住处没有着落。”
  “他们没着落,我还没着落呢。”
  “你现在在家里不是自己独住着一间屋吗?”
  “那太小了,才十二平方米,能结婚找对象吗?”
  “小波,你一个人住十二平方米嫌小,知不知道,我们市里还有多少群众一家三代就住在这么大的小屋里。”
  晋小波眼皮翻翻,索性靠在沙发上:“那是咱们国家太落后,看人家国外……”
  “正是因为落后,我们才需要建设,才需要我们每一个人为改变这个‘落后’去为社会创造,而不是坐享其成。你说对吗?”康克俭耐心地对晋小波说。
  “那我管不着。我有条件,我就不能住十二平方米。”晋小波完全不理会康克俭的苦心。
  康克俭火了:“条件?你有什么条件?这房子就是分了也是解决你父亲的住房,不是解决你的。你要改善,凭着自己的工作到你们单位去要!”
  “向我们单位要,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现在哪个单位分房不先满足头头的需要?头头一个脑袋能住几间,还不都是给自己儿子、孙子!单位的房分给头头的儿子,我当然只好管我老子当头的东市区要房。”
  晋小波的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炙烤着康克俭,他心里顿时觉得火燎一样。这次分房,他本没申请,但区里由王主任主持的分房小组还是分给了他一间别人交出的房屋,这间房不同样也是为了解决他儿子将来的需要吗?他当时觉着,只要符合规定,群众没意见,就可以接受。但没想到,这种规定的本身就导致了一个社会性的恶性循环!尽管,这次为了搬迁工作,他早已把这间房交出了,然而,作为区长,对这种规定,他有着纠正、改变的责任。
  “你怎么想起昨天突然搬进来的?”
  “因为你们要让房呀,你们让给谁我不管,已经分给我家的,我得先占住,不然我家老头子一犯傻,‘风格’出去。”
  “你从哪儿听说要让房的?”
  “王占军说的,他爸告诉他的。”
  “王占军是谁?”
  “区政府办公室王主任的儿子。”
  康克俭明白了。他走到晋小波身边,拍拍小波的脑袋:“让房的决定,是你父亲为首的区委常委会研究的。昨天上午做出的决定,下午搬进来已经违反纪律了。区委这样做,是为了市政建设,也是为了改变你说的国家落后的现象。下半年,区里还要盖一批房,群众的住房,包括你的住房将来都会解决的。”
  晋小波梗着脖子不动。
  “从现在开始,一个小时,你把东西搬出去。”
  “不搬!”晋小清叫起来。
  “你敢!”康克俭脸一拉,表情严肃。
  晋小波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位对父亲一贯尊敬的区长突然翻了脸。
  “就是搬,我也没人。这些东西,我请了十几个哥们儿帮忙,我自个儿能搬吗?”
  “有人帮你,我已叫人通知派出所派民警来帮忙了。”
  “我不搬!”晋小波又吼起来。
  康克俭一拍茶几:“你敢不搬,就采取强制手段!”说罢,他扭头大步走下楼去。
  十几位民警已经由所长带领着,等候在楼下。
  康克俭吩咐所长:“你们派三四个同志挨家去说服,”然后一指楼上晋小波的房间,“其余的人先把那套房子腾出来,他敢阻挠,就采取强制手段。然后,你可以对其他仍不打算搬的住户宣布,区委书记晋波的儿子,已被强制搬出,谁想仿效就采取同样的手段。今天下午三点前,由你指挥,这几幢楼全部搬空。”
  “是。”所长回答。
  听到区长的话,一些没卸车的人,感到事情不妙,悄悄散去,接着一辆辆汽车载满家具开始向后倒去。
  办公室主任此时苦着脸走下楼来。
  “康区长,这孩子死活不搬,都是大小伙子了,骂不管用,打又打不动,您看……”
  “这么说,在规定期限内搬不出去了?”康克俭审视着王主任的脸。
  “啊?……就是……就是……难办。”王主任抱着一线希望。
  “你被撤职了。听着,从现在起,再给你一小时,如果依然照旧,我将提议党委考虑你的党籍!”
  王主任一下脸变得煞白:“怎么?”瞬间,他醒过味来,血涌上脸,涨成酱紫色,“你真敢撤我,我就去市里告你,你太独断专行了!……”
  康克俭走到自己汽车前,回过头:“你可以去告,因为你是公民,但你已经不是区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了,从现在起,你无权再过问区政府的工作。”
  康克俭的车开走了。
  被免职的主任仍狼狈地呆站着,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二
  普店街的拆迁,是道路改造工程拆迁任务中最大的一项。它意味着这片几乎与这座城市一起诞生的,拥有三千多户的居民区从此在这座城市的版图内消失。取代它的将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型立体交叉桥和环桥耸立的新型商业区。
  规划设计者们充分表现了自己惊人的雄心和宏大的气魄。
  而这里的居民呢?
  普店街的居民在希望中等待着搬迁动员令的下达。人们要求改变生活环境的愿望远远大于对这个居住了几十年,甚至几辈子的地方的留恋。两个星期以来,各家报纸和电台、电视台集中宣传改造市里交通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居民们意识到,市里交通改造和自己居住条件的改善指日可待。但对区里明文规定,此次搬迁是市政建设需要,一律按原住房间数、米数分配,又感到不满足。从“三级跳坑”式的低矮住房搬到整齐舒适的高楼单元,对普店街居民是件喜事;搬一次家不增加房间,对被缺房困扰多年的居民们又是件憾事。于是,在街里动员时,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寸土必争,强调困难,提出要求。
  大礼堂里,康克俭把区里对搬迁工作的安排、政策,实打实地告诉大家。人们听到为了解决普店街的搬迁,区委区政府把新盖的干部宿舍楼全部让出来的决定,深深被感动了。一位老工人当即上台表态:
  “老少爷们,政府修道,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咱说心里话,住这蛤蟆坑里,这罪谁都受够了。过去,咱看着对过的大楼就眼馋,有气,如今政府扒了这块地,给咱楼房住,这就是想着咱。谁要是出难题,就是昧良心,不知好歹,跟自个儿过不去。一家多一间,上千户该多多少?如今区长连自个的房子都让出来了,哪朝哪代,听说过当官的为老百姓让房的?不能光让政府想着咱们,咱们也该为政府想想。我现在明白了过去提的要求,不算数,新房给大给小,全听政府的。只要市里建设搞好了,就不愁以后没房住!……”
  有人给大爷的话鼓了掌。杨元珍在台下站起身,冲大伙说:“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咱们普店街坊的心气,也是盼着市里建设搞好,大河没水小河干,市里搞好了,将来什么好日子没有哇?咱们心齐,让市里领导瞅瞅,咱普店街的街坊们全是好样的。”
  她的话立即得到反响,又有几户人站起来表了态。搬迁,像股大潮流,千家万户都涌向大潮而来了。
  康克俭被这大潮感动了。
  多么通情达理的群众。
  他走到麦克风前:“大爷大娘,兄弟姐妹,同志们,大家住房困难这是事实,但这次,我们只能改善条件,增加不了面积。我们要一步步来。修筑二环线,是市政建设的大局,大家要服从这个大局。只要交通解决了,市政建设包括住宅建设会很快发展起来的。我这个区长是区人民代表大会选出来的,我向你们保证,普店街居民住房紧张问题,两年内一定得到解决。两年后的今天,哪一家还有老少三代同居一室的,就拿着我今天的保证,去区人大常委会罢我的官。”他把手中一个纸条扬了扬,“有人刚才递了个条子,反映市搬迁指挥部的领导同志借搬迁、利用职权改善住房条件。这件事,我将向上级部门反映,可以调查。但我告诉大家,这类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现在,市委、市政府已经全部冻结了市机关的新盖宿舍楼分配。无论哪一级领导,只要住在拆迁区内,就都要与群众一样按原标准,搬迁到规划地点。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搞特殊化。这是市委的一条纪律,希望群众和我们一起监督这条纪律的执行。”
  康克俭的话被掌声所淹没。
  普店街家家户户忙碌起来。
  有的拆厨房,有的卸门窗,住了几十年,破家值万贯,人们惟恐到搬家时遗忘了什么。
  那些早就不放心的人到新居民区去看过。回来后脸亮堂堂的,有爱说的,逢人就吹“方厅又顶一间房子”,“厕所里还有淋浴呢。”“两个门一开,过堂风就来了,电扇该退休了。”“楼和楼之间,像个花园。”于是,更多的人又跑去实地考察,回来后,恨不得立马搬家。
  万家小院里东一搭,西一搭的东西摆得满当当的。万老头收了摊子,无心做买卖了。自区长到街里开过会,他心里彻底凉了,准备随大流搬。这两天,他叫儿子和他一块收拾着家里所有的“产业”。
  万家福提着几个旧酒瓶子,准备扔到土箱里。万老头赶紧拦住:“干什么,你?不过了?”
  “这几个瓶子留着碍事,搬家砸了伤着人。”
  “碍不着你的事,卖给收破烂的还能换好几角钱呢。”万老头从儿子手里拽过装瓶子的网兜,小心翼翼地收到一只大筐里,那筐里已经装上了不少被儿子扔掉他又捡回来的“宝贝”。
  他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家业是一针一线攒起来的,这回就是有了几个钱,也是起早贪黑挣的。人不能忘本,吃上红烧肉就忘了捡白菜帮子;抽上过滤嘴就忘了捡烟屁股。像家福这样大手大脚,别说几万元,就是几百万也能叫他给败了,万老头年轻时见过那种人。
  “留着您那点破烂,等着发财吧。”家福讥笑父亲。
  “你少废话。白扔给人家一千五百块,还发财?”想起白白送给张义民家的彩电,他越发心疼,幸亏冰箱还没买到,否则也搭进去了。千儿多块买了个气泡,没容细看就破了。真是拜佛走进了吕祖庙,找错了门。
  万家福知道爹的心思。老头从街里开会回来,劈头盖脸冲他一顿臭骂,他才知道,不仅自个儿家就近搬迁无望,就连张义民家也得规规矩矩随着大伙走。他先是不信,去问义兰,才知是真的。他不像他爹那样懊悔。有失必有得,虽说花了钱没有走成“后门”,可义兰爹说要把彩电退还给他时,义兰并没发话,还有点羞涩地一笑。分明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一台彩电,权当一份彩礼,迟早要送,再说,远点怕什么,反正义兰也搬走,骑车早晚来回,与她结个伴,怕嫌路短呢。
  他没理父亲,顾自用绳子绑箱子。
  “混账!这箱子四周不垫点东西就绑,还不让你勒坏了!”万老头今儿看儿子干什么都不顺眼。
  “我说不用捆,你要捆。捆又怕捆坏了。尽是事!”
  “不捆,搬家时人多手杂的,谁偷了你的,你都没处找贼去。”
  “您看好你的钱匣子就行,这些破玩艺,谁要你的。趁早扔了,回头怕扔都没处扔,你看人家。”家福朝对过宝柱家一努嘴,“宝柱连家都不回,就放心大胆地让别人给收拾。”
  万老头看看进进出出帮宝柱搬家的人,压低声音冷笑道:“你少提那个混蛋,那是个畜生,老太太住院,他都不去守着,还算个人?你瞧瞧他家趁个嘛?装不满一平车,一件像样的东西也没有,当然不怕偷。”
  宝柱家里还真的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但宝柱妈几十年积攒下的破烂真不少,主人不在,搬家的人尽可能把成形的、能用的,一件不落地装进车里,绝非一平车能解决问题。
  帮忙搬家六个人,是市政二公司派来的。二公司成立了服务队,帮助施工工人解决家庭生活中的种种困难。服务队的名单中,陈宝柱被排在第一位。
  宝柱妈前几天,突然感到心慌,杨元珍找来卫生院的大夫,大夫听听心脏,量量血压,说:“赶紧送医院抢救。”一辆救护车把老太太送进了医院。
  家福打电话叫来了宝柱,儿子在妈眼前守了三天,家福妈第四天到医院看望老邻居,老太太跟前是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二公司服务队派来的人。宝柱又到工地上去了,把快要死的老太太丢给不认识的人,他就忍心。万老头听老伴说了这事,背后把这浑小子又骂了一顿。
  这会儿,服务队把宝柱家的东西装上了车,一个个擦脸抹汗,拍手打土,准备跟车走了。
  “几位师傅,辛苦了大半天,过来喝口水吧。”家福说。
  服务队的几个人不客气地端过万家福递过的茶水喝起来,一个小伙子没好气地说:“今天算倒霉了,要不是您这位师傅,连口水都喝不上。”
  家福爹凑过来,小心地问:“你们几位小兄弟和宝柱是……?”
  “我们根本不认识。公司开了条,我们只管按条办事。”
  “那你们几位胆子可不小,真敢动他家的东西?”家福爹感到惊异。
  “咦,我们又不偷他、抢他,有什么不敢?连块破布,我们都给他列了清单,他自己搬,怕也搬不了这么干净。”
  家福爹嘿嘿干笑了几声:“你们呀,你们是不知道他陈宝柱是什么人。你瞧瞧,他屋里那堵墙,半个月前垒的,他恨不得一间变两间呢。他早放了话,不给两间不搬,谁搬,他就和谁豁命。现在,你们哥几个不跟他打个招呼就给他搬走了,受了累,他也不领情,闹不好还得找你们玩命去呢,那牲口蛋子,什么事都办得出来。”
  几个年轻人傻了眼,虽然嘴上是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心里却有点犯嘀咕,一个人说:“要不然给公司打个电话?”
  “杨经理让来的,还能有错,本人不同意,门钥匙哪儿来的?”
  “杨经理是不是杨建华?”万家福问。
  “对,没错。”
  “那就行,你们几位放心走吧,陈宝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们杨经理。有事你们找他。”
  几个年轻人松了口气,推车走了。
  “您吓唬人家干什么?”万家福瞥瞥父亲。
  “我吓唬?你当陈宝柱干不出来?他要在家,哼。”
  “您以为这回耍横就行?”
  家福爹叹了口气:“唉,现在就缺宝柱这样的人,他要闹起来,兴许咱们也能沾点光。”
  “家福!”张义兰戴着套袖跑进万家院子。“你们这收拾完没有?”
  “快了。”家福见到义兰,情绪就高涨,“你家呢?”
  张义兰帮助家福拽住绳子:“我哥那懒鬼,放不下臭架子。他说,我们明天再搬。你们今天搬得走吗?”她本来是过来叫家福去她家帮忙的,见这里正乱,家福爹又一脸不高兴,便没说出口。
  “好说,一会儿我家收拾差不多了,我就过去帮你收拾。要收拾不完,我就先退了车。明儿和你家一块搬。”
  万老头和老伴两个,见儿子和义兰这股子热乎劲儿,顿时愣住了,莫非……家福爹不敢信儿子和义兰对上了象,可听着,看着,又挺像。
  “家福,那天我忘告诉你了,我们店我承包了,我可是信了你的话,到时真赔了本找你算账。”义兰声音有点发嗲。
  “已经包了?”
  “当然。三天以后就公布,公司已经通知我了,不然我这么着急搬家。搬完,拾掇利索了,我就该干了。”
  “太棒了。我保证你没问题。这几天,我替你想了个方案。关键你得选好三个人,进货员,保管员,会计。这三个人一定得是铁哥们儿。”家福说得兴起,手里活也搁下了,“搞采购的必须精明,路子宽,识货,才能保证货源充足,进价低;货色齐全,质量高。保管员必须心细,认真,对店里的货一笔笔了如指掌,除了零售,还得想法与大饭店、大机关、大工厂都挂上钩,这样货的销路就广了。会计更重要。账目必须笔笔清,每日盘点,日清月结……”
  “这用你告我?”义兰扑哧笑了,“我在店里干了这么多年,哪里有毛病,心里早有数。开商店可不比你这个个体摆摊儿那么简单,满嘴外行话还来教我。”
  万老头听着来了气。自从儿子放回来,老伴就开始为儿子的婚事犯愁。当爹的,心里也着急。但儿子犯的错不比别的,正经姑娘都腻歪。可不正经的姑娘,老两口儿子也腻歪。因此儿子的婚事便成了全家头等的腻歪事。万老头却瞧不上义兰,一嫌这孩子疯扯,二嫌她哥,三嫌义兰和建华太近乎。谁知家福这不争气的东西偏偏就喜欢这个扯丫头,追来追去,还真叫他追上了,怪不得上千的票子扔到张家,家福一点不心疼。开头,老头琢磨着,真要成了这门亲,也有这门亲的好处,也就没搭茬,听儿子和义兰穷聊。可义兰这最后一句话,又把他惹火了。义兰不就仗着有个当官的哥吗,听那语气,分明是用话作践儿子。于是,他干咳了一声:
  “家福,你小子没事别磨闲牙。别人的事儿,你操哪门子心?你求别人的事,谁又替你真操心?我和你妈得歇会儿了,剩下这些,你全得收拾了。”
  张义兰愣了一下,家福爹这话是冲自己来的,顿时脸色一变,扭头走了。
  家福气得跺脚:“您这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吗?什么好事也让你给搅黄了!”
  “好事?她就是看上咱家有俩钱儿。我明告你,这号人休想进我家门!”儿子的话无异于给万老头已经冒火的心上浇了油,儿子跟老子发脾气,这还了得。他高嗓门地嚷起来。想让张义兰听见,千儿多块钱给他乖乖送回来。
  “钱怎么了?钱是我挣的,没钱我还不找她呢!”家福气极了,冲父亲喊了一嗓子就出了院门。
  院门外,张义兰早就没了影,她家在胡同口,这么一小会儿,她走不到那儿,她上哪儿去了?
  旁边院门里跑出个人来,把家福撞得一个踉跄。
  那是史春生,和普店街这会儿正在打包拆门浑身是土的街坊们不同,他浑身上下利利索索,领带结打得一丝不苟。
  还没等家福跟春生搭话,院里就甩出一阵女人的叫骂声:“你个混蛋!你想一推六二五呀,你不许走!”跟着史春生的老婆王敏就冲出院门抓住了丈夫的胳膊。
  “干什么?你,你小声点,让人家……”史春生尴尬地挣脱老婆的手。
  “甭怕别人听!我还正想让人家给评评理呢。家福兄弟在这儿,你给评评。”王敏索性对家福诉起苦来,“咱们普店街搬迁,哪家不是男的主管,女的帮衬?我们这位可好,说他们那个什么高级饭店不让请假,全让我管。好,我管就我管,说实在的,自打结婚,从洗衣裳做饭到买煤看孩子,他史春生哪一样沾过手?好,您金贵。可我也得找几个帮手呀,我跟我的单位要,头儿满给面儿,明天就派车派人。可人家帮忙是客情,我不得请人家一顿?忙忙活活的,家里没法做,就下馆子吧。他在饭店工作,咱们就去吃一顿,连我八个人,正好一桌。可他就是不让,你说,气不气人?!”
  家福望望这满脸怨气的女人,她浑身是土,头发乱蓬蓬的,要不是街坊,谁也不会把她和面前这个衣冠楚楚的史春生联系到一起,他不禁同情起她来。
  “要说也是,你们单位什么都不管,管顿饭还不行?”他帮王敏的腔了。
  “家福,你不知道‘凤华’不比从前那个小馆了,这是中外合资的饭店。”
  “合资怎么了,是不是在中国开的?还不许中国人吃怎么的?咱们又不是不给钱,就是让照顾一下。”老婆说。
  “照顾不了,八个人四百块一分不能少,这还是最低标准的。”
  “你不是经理吗?一点权没有?”家福问他。
  “我们那儿是按国际标准管理,违反制度根本没门。就是我这个副经理,有了过失,照样炒你的鱿鱼。”
  “什么?”万家福没听懂。
  “就是解雇你。”春生解释道。
  “解雇就解雇。回家干个体户,更好!像现在,一天不着家,有家不管事有什么好的,这种没人味儿的饭店还呆着个什么劲儿?当个副经理要权没权要利没利,什么事都得听人家大鼻子的,没出息!”王敏话茬子很硬,一句不让。
  “你懂什么?”史春生说。
  “懂什么?懂过日子,懂顾家顾儿子,懂不给洋人当三孙子!”
  “你!……”史春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甩手就走。
  “好,你走!你走!你一辈子别回来!”王敏在丈夫身后咬牙切齿地喊。
  “嫂子,别生气了,春生也有他的难处。这么着,明儿我介绍你去翠华楼,那儿的经理跟我是哥们儿,内部价,一百二十块一桌,怎么样?”
  “我也管不了了,这个家我不要了。”女人抹着眼泪回了小院。
  家福不敢多耽搁,加快脚步朝义兰家走去。
  张家小院内,张家父子正齐心合力地在席上打被褥捆儿。张义民只穿个背心,满头大汗。
  义兰不在院里。
  张义民抬头看见万家福便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家福赶紧过来帮义民。“你歇会儿,这活儿不是你干的,我来。”
  张义民就势松了手,抹抹汗:“不忙,我准备明天搬,市指挥部派人来。”
  家福狡黠地一笑,市指挥部要能派人来,义兰就不会去找他了,但他仍说:“这好搬,还用动用指挥部,一会儿我有十来个哥们儿要来帮忙,费不了多大劲儿,保证给你顺顺当当搬过去。”
  张义民拍拍家福的肩膀:“那就全靠你了。”
  两个老同学,这是几年来第一次比较平等的对话。他们一起长大,同时走出大学的校门。然而失误和机遇,放纵和节制却各自为他们铺设了不同的两条路。
  现在,他们分处在一条直线的两个端点,当世界旋转起来的时候,又很难说谁占据着上端。
  张义民看看表:“唉呀,一会儿我还有个重要的会,我看还是明天……”
  “你开你的会去,这儿我承包了。”家福利利索索地将行李一个个捆好。
  张义民脱开身,跑到胡同口的水龙头去冲浇身子。指挥部确实可以派人来帮他搬家,可他没张口,他怕自己这个寒酸的家丢了堂堂副指挥的面子。而原先的穷朋友,这几年又早断了来往。只好自己干。自己干,他一则怕累二则窝囊。多嘴的义兰早就跟胡同吹风他们家要搬到市委宿舍楼,甚至把高伯年给女儿留在黄山大楼的房间也早吹成他的了。结果,他仍然和这些人一起搬到同样的居民楼去。因为搬家,他有几天没见到罗晓维了。高婕去上海一个多月了,一封信也没有,怕是第二个孩子也该有了。他想起这些,心里就被苦涩和屈辱塞得喘不上气。每当这时,他就去找罗晓维,在她那儿发泄自己的怨、恨、情火。但每去一次,他又都觉着自己往泥潭中深陷了一步。
  从水龙头旁直起腰,张义民碰见了气势汹汹的万老头。
  “我家那个混账是不是在你们家?”万老头突然觉得在张义民面前长高了一头,口气也硬了。
  “在。”张义民客客气气。
  “这混蛋,自己家还没有收拾完,他就管闲事,现在帮忙的十多个人都到了,这小子倒不知钻哪个洞里去了。”
  “家福说,您明天搬。”张义民耐心地说。
  “明天搬?说得美!明天,那楼道的地方还不全让人占了去,我凭什么明天搬?”万老头心里的火一下子喷射出来。
  “占楼道?我看谁敢?!我早就向全市搬迁户明确了。公共地方不许占,谁家占就罚款,严重的交指挥部处理。”张义民的脸色和口吻立刻威严了。
  “那……”万老头顿时哑口,张义民一句话又把他压矮了。
  “万大爷,今天搬,明天搬都一个样。您要是怕没帮忙的,明天我从市指挥部派二三十人够了吧?”张义民又换了副笑脸,平辈儿似的拍拍老头的肩膀。
  万老头张口结舌,他本不想再把张义民这坏小子放到眼里,可不放行吗?他直愣愣地瞧着张义民的背影,竟没勇气像说头几句话那样,硬邦邦地再甩上一句泄火的话。
  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胡同口响起,有人家起程了。接着,接二连三地响起了鞭炮,鞭炮声和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一辆辆的大卡车满载着一家两家、十家百家的家什,离开普店街,驶向新的居住地。
  一阵尖利的叫声从胡同口传来,那叫声很惨,像是女人的声音:“出事了……”
  万老头慌慌忙忙地跑出胡同。
  一群人围成了圈儿。圈里有人说:“这孩子爬汽车玩,汽车猛地一开,把孩子摔晕了。”
  万老头挤不上前。
  张义兰搀着杨元珍从胡同口跑出来。她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一见躺在地上的孩子,嗓子变了音。
  “小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