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炮手

作者:肖锚

张顺发睡着了,别人爱怎么争那是别人的事,反正自己跟谁都行。再过4个小时就要和二营五连交换阵地。说起来这五连也够命苦的,全连一百二十多条汉子,只剩下不到四十个,最大官也就是个副连长。

一连比五连能好些,补充上新兵,能凑够八十来号。一连和五连阵地之间那三百米的封锁线,就是不折不扣的鬼门关,凡是能活着撑上阵地的,手底下肯定要有两把刷子。

张顺发见识过美国山炮的威力,那还是在他当土匪的时候,解放军用缴获的国民党装备,让他们尝到了新鲜。炮弹一响,两只耳朵就“呜啦呜啦”的,怎么摇头都甩不出去那讨厌的声音。

梁士义当过姜泽恩的警卫员,所以他了解老首长的脾气,更不怕老首长会给自己穿小鞋。距离行动时间没多久了,只要能将张顺发拖上阵地造成既定事实,就算老首长生气,那也得等自己活着回来再秋后算账。

打仗之前是不允许喝酒的,梁士义算是给张顺发破了例。他在东北转战多年,知道土匪的脾气——酒喝得越多,下手就越狠,枪枪见血,决不含糊。

赵辰把骑步枪给了张顺发,自己换成了波波沙冲锋枪。他喜欢这种携弹量较高的武器,更喜欢那种仿佛抱着机枪来回冲杀的感觉。这一交换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因为张顺发喜欢的,就是一弹一命那种刺激的生活。他对枪的喜爱已经超出人和武器之间的隶属关系,在他看来,武器就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哪怕睡觉,也是人不离枪,枪不离手。

通讯员小郑被梁士义打发回去了,临走时,他还撅着嘴。“你就跟老首长说,我用五支M1葛兰德,跟他换张顺发。”

“那还用你换?哪个连换不来?”

“那……再加一个大鼻子军官?”

“俺们政委对那些少尉中尉没啥兴趣……”

“那就是校官,校官总行了吧?”

“现在连校官都跟那大鼻涕似的,一甩一把……”

“不是……你咋这么死性呢?难道……还让我给你弄个将官不成?”

“嗯!一个将官换个张顺发,这笔买卖还算划算……”

一抬脚,把小郑踹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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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两点钟,部队开始集合,张顺发背着骑步枪,站在队尾——没办法,全连数他的个头最矮。不过这家伙看起来精神,在黑夜中,那对小眼睛雪亮雪亮的,就像一只在暗夜中不停窥视老鼠的猫。

“报数!”

“一、二、三……”到张顺发这是“八十四”。

“出发!”

队伍在无声无息中,一个跟一个,向五连所在的336阵地悄悄摸去。张顺发走路是无声的,他不像别人那样,踏在雪地上会发出“吱嘎”的声音,就像在脚底垫了厚厚的肉垫。对于他走路的姿态,梁士义曾细心留意过,那就是一只猫,一只在向猎物慢慢逼近的猫。

“这小子的本事都是跟谁学的?咋这么怪呢?”瞧瞧赵辰,赵辰也在望着他,两个相互在心里挑起大拇指,都在夸对方英明。

张顺发没有两位领导那种复杂心思,他一边走一边打量四周环境,哪怕一片枯叶落下,他都要仔细瞧上一眼。

越往前走山路便愈发狭窄,甚至可以看到折断的肢体,和散碎的枪械零件。北风凛冽地呼啸着,却掩饰不住粗重的呼吸,和每个人那剧烈的心跳。

“两边是雷区,大家都要小心!”一声低喝,梁士义看看那些新兵,还好,都紧着老兵,没有掉队的。

“连长!”

“嗯?怎么了继发?”

“西南500步有观察哨!”

“啊?”微微一怔,梁士义举起望远镜向可疑方向瞧了瞧,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你怎么知道的?”

“有反光,好像是望远镜的,就那么一闪。”

“你确定吗?”

“要不……俺先把他揍了?”

“停止前进!就地隐蔽!”看看前面的炮击区,梁士义忍不住一狠心,“五百步,四百多米,你有把握么?”

“俺在黑夜里,打过一百多步的香火头……”

“那……”

“这鳖犊子有可能是炮兵观察哨,不把他敲掉,过前面的封锁区,那咱们的损失可就大了。”

“继发,我信你,”拍拍这小眼睛的肩膀,梁士义说道,“咱这八十多条命,可全攥在你那颗子弹上了。”说着,在他手臂上重重一捏。

“连长,能不能叫山顶上的五连配合一下?”

“你想怎么配合?”

“打几枪,把俺的枪声掩盖过去。”

“没问题,通讯员!”

“到!”

“给五连发报,叫他们放几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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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紧张都凝聚在张顺发的食指上,他卧在雪地一动不动,目光盯着准星,准星搜索着目标,“再晃一下,把望远镜再晃一下……”

今夜风疾,能见度尚可,自己和目标之间属于仰角射击,因此枪口要抬高,准星要偏移。八十多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而他只用一只眼睛应对目标。均匀调整自己的呼吸,将心率压制在仅能维持生命的水准,口鼻已不再喷出白汽,清清的鼻涕被冻结在唇齿之间。

南朝鲜陆军朴志焕中尉,正在来回观察那条被喻为“三百米死亡线”的火炮封锁带,这也是中.共军队运送补给的生命线。他已在此守候多时,准备随时对中.共的软肋实施打击。

“他们总是趁夜里运送补给,今晚的大风会掩去任何声响,中国人肯定不会放弃这机会。”口鼻被厚厚的口罩盖住,对于交战的任何一方来说,严寒之下的呼吸水汽,就是一道致命的催命符。“奇怪,他们每晚都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今天怎么有些反常?”避开山顶那零乱的枪声,将望远镜的视野延伸,逐渐向山下偏移……“嗯?这是什么?”紧急调整倍率,随着清晰度的加强,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对准自己……“不好!”

“嘭!”望远镜从中折成两截,朴志焕的脑袋重重一甩,一股血水高高扬起……“嘘……”从肺管子里挤出残存的空气,他手臂摇摇了,向后慢慢折去……

“冲过去!不要停!”随着一声令下,新兵紧随老兵向那三百米死亡地带没命窜去。又在张顺发手臂上一捏,梁士义低声说了句:“宝贝,你就是咱一连的宝贝!”从此,张顺发那“宝贝”的绰号,就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X师的军史上固定下来,成为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代表。

这是自从三百米死亡线诞生以来,最平静的一夜,一连以无一伤亡的骄人战绩,创造了X师在这条道路上最经典的战例。事后,当五连副连长齐志武看到活蹦乱跳的一连时,忍不住一撇嘴,问道:“咦?你们是咋过来的?居然一个人都没少?”

“啊!对呀!”梁士义眨眨眼睛,装起了糊涂,“咱一连福大命大造化大,就是这样。”

“你就吹吧!”转身冲赵辰一招手,叫道,“老赵,你过来,过来!你们连,也就属你还能说点实话,告诉我,到底是咋回事?”

“那啥……我们连长不是说了吗?福大命大造化大……”

一脚把赵辰踹到一边,齐志武对梁士义说道:“老梁,我也不跟你胡扯了,现在就跟你交接阵地。”指指山头,“南北130米,东西60米,你数数,一寸土地都没少。”

“我知道了,你辛苦了,”握住齐志武的手,梁士义回头看看五连的战士,“大家都辛苦了,赶紧下去休息吧!”一扭头,见齐志武站在那儿没动,还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齐,咱关系归关系,你留下来肯定不行,就这么说定了哈!”

“不是!不是!”一把搂住梁士义的肩膀,齐志武“嘿嘿”笑道,“你没明白我意思……”

“你到底啥意思?”

“你们连有八十多个,这对吧?”

“是啊?”

“再加上我们这三十多个,不正好凑够一个满编连么?是不是?这笔账你没算明白吧?”

“噢!一加一等于二呀?”

“你们连指导员不是牺牲了吗?这个……呵呵!我就给你当指导员……”瞧瞧梁士义的脸色,赶紧又道,“那……那给你当副连长也行,吃点亏就吃点亏吧。”

“老齐啊……”

“又咋地啦?你说你一个老爷们,办事咋这么磨叽?到底行不行,给个痛快话!”

“唉……”叹口气,梁士义很无奈,“我们连的副连长刚刚牺牲,按理说,你当这个副连长我真是没说的,可是……”瞧瞧五连那些浑身是伤,个个带彩的士兵,梁士义咬咬牙,果断地说道,“可你们需要休整!”

“妈个巴子的!”一摔帽子,齐志武破口大骂道,“你梁大脑袋是不是给脸不要脸?今天老子就不走了,有本事你把我抬下去!”说罢“哗啦”一推枪栓,高声喝道,“五连的爷们!你们是不是带把儿的!”

“连长,这话你问错了吧?”眼睛一瞥山下,一个伤兵叫道,“你该问问山下那群废物,他们是不是还能站着撒尿!”

“瞧!这就是咱五连的兵!”一屁股坐在地上,齐志武恶狠狠瞪着梁士义,“我就把话撂在这,今天老子就不走了,看谁敢动我一下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