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空气中夹杂着浓浓的水汽,静悄悄的阵地被一群“唧唧咋咋”的麻雀唤醒。枝头在轻轻荡漾,一片片枯叶被黑色的鸟喙衔来衔去,成为它们相互争夺的焦点。
一发校正弹划过厚重的浓雾,带着呼啸,狠狠砸在336高地上。“轰”地一声,大地剧烈地颤动,将原本蹲踞在堑壕中的士兵,震得气血翻腾摇晃不止。
“隐蔽!快隐蔽!”梁士义的话音未落,天空上已经出现无数拖着白烟的小黑点。“炮击!炮击!”
老兵和新兵对待突发事件的反应截然不同。一个下意识闪身隐蔽,而另一个只会抖成一团被人拖进洞去。
“嗡嗡……”耳内蜂鸣一片,只能看到被排山倒海般掀起的土石巨浪,大地在硝烟中猛烈地摇晃,将防炮洞中的人挤得东倒西歪苦不堪言。
“连长!!!”随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几个士兵从坍塌的洞中被气浪高高拔起,被迅速肢解成一团团血雾。
梁士义的心脏在剧烈敲击着胸壁,身体的血液一股股涌向眩晕的头部,张开大口剧烈地呼吸着,手指深深抠进坚硬的泥土中。洞口那宣泄而下的血水,在清晰和模糊间来回切换,犹如一副变焦镜头,搅得他不停甩动着头。
“嘭!”一枚炽热的弹片打着飞旋,划过他污渍黝黑的耳缘,钉进背后的山墙,一道猩红的血液顺着脸颊,缓缓滴落……
观察员正在冲他高声呼叫,喊什么根本听不清,只是看到他的神色一阵紧似一阵。“连长!敌人要进攻啦!”
不知过了多久,耳内那股嘈杂的“嗡嗡”声总算略微降低些,掏掏耳孔,梁士义看着观察员,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连长!敌人要进攻啦!”
“跟老子上!”
“连长!连长!你的耳朵!”
“去他妈的耳朵!”
疯了,整座阵地上的人全都疯了。一道道密集的曳光呼啸而来,钻出炮洞的士兵或是在曳光的空隙中快速穿插,或是被击中溅起道道血雾。
“噗!”一团血水在一个兵的颈部爆开,他呜咽着跪倒在地,身下在顷刻间一片殷红。
“卫生员!卫生员!”捂着那士兵的脖子,梁士义顾不得擦去喷溅到脸上的血滴,破口大骂道:“你他妈死哪去啦!赶快给老子过来!”
连滚带爬跌跌撞撞,撩开梁士义的手掌仔细一看,卫生员拖着哭腔喊道:“不行啊连长!三排长的颈动脉被打断啦!”
“少废话!给老子救活他!”
“噗!”又是一道血泉喷了二人一身一脸。
张开大口剧烈地喘息着,三排长死命掏出一封被血水染红的信:“告诉她……别等了……”脑袋一歪,瞪着无神的眼睛,就此一动不动。
“排长!”卫生员哭了,不远处一个士兵在血泊中来回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喊道:“妈呀!我的腿!我的腿呀……”三米之外的枯树上,悬挂着半截来回摇曳的断肢……
“节省子弹!节省子弹!给老子把这些混蛋打下去!”梁士义的眼睛红了,他拎着驳壳枪在战壕中穿梭,反复寻找防守最薄弱的环节。
“大韩民国万岁!”一面战旗被高高举起,一群士兵呼啸着向山顶死命狂冲,刹那间,呐喊声掩盖住剧烈的枪声,在山坡上激荡徘徊着。
“嗦!嗦!嗦……”子弹划着道道白汽穿出南朝鲜士兵的后背,将山石打得火星四射。没有人退缩,只有饱蘸仇恨的怒火和更加迅猛的突击。
“手榴弹!用手榴弹把他们炸下去!”一捆冒着青烟的集束弹,在人群头顶凌空爆炸。大地为之强烈地起伏,冲击波将梁士义甩得身形不稳。“手榴弹!快炸!”
一颗颗手榴弹被抛出战壕,整排整连的士兵被硝烟迅速吞噬、淹没。一只断手从天而降,弹落在梁士义面前,指尖还在微微勾动。
“A连呼叫炮火!A连呼叫炮火!目标3814、1281!”一个南朝鲜上尉手持步话机声嘶力竭地喊道。
“炮火明白!炮火明白!请你部迅速隐蔽!”
十公里外,联合国军炮兵中校詹姆斯撂下话筒,对身后的传令兵大声喊道:“给我填弹!炸死那帮狗娘养的!”
山顶又被呼啸而过的炮弹,团团笼罩……
联合国军崔成浩上尉,美利坚第A步兵团狙击手,正在向336高地悄悄逼近。作为一座视野不算开阔山头,它并不适合狙击手活动,但崔成浩相信一点:自己的存在,绝对是敌人所想象不到的。
白色的雪地服在地面无声地摩擦,在冲锋和炮击来回切换的半小时之内,他只前进了三米。斯普林菲尔德狙击步枪的瞄准具,已被他事先处理过,为的是防止目镜反光暴露自己的位置。
“把头低下!都把头低下!”梁士义躬身穿行于战壕中,最令他不放心的,就是那些没有实战经验的新兵,莫辛纳甘步枪拿在他们手上,还不如一根拐棍更加适用。“加固战壕!赶紧加固战壕!”走到一名新兵面前,瞧瞧他两裆之间那雪白的冰碴子,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打仗其实也没啥的,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连……连长……俺……俺害怕……”
“没啥可怕的,我刚上战场那时候,也跟你现在一样,放心!枪子决不会找胆大的。”
“俺……俺……”
“兄弟,这没啥,”拍拍新兵的肩膀,“都到这份儿上了,怕也没用是不?来来来!把防炮洞再加固一下……”
从某种角度来说,在战场上,军官不仅是指挥者,而且还是士兵的精神支柱,往往有些时候,他们还要充当保姆的角色。
顺着风声,崔成浩清清楚楚听到梁士义的每一句话。虽然他不懂中国语,但他知道:能在这种紧张环境中说话的人,那至少是个老兵。“一百二十米……”将眼睛离开准具,崔成浩调了调清晰度。“只要你敢露头观望,我就一枪挂掉你!”
他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命运的使然却让他在极不适应的环境中出现了。375高地原北韩守军营长,就是被他一枪击毙,随后在猛烈炮火的掩护下,联合国军毫不费力便攻上了山头。“我是一棵树,一棵没有心,枯死的树,一棵能把死亡随时降临给对手的树……”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375高地……
“也何?高丽棒子是越打越精明,知道把军衔都摘下去啦?”撂下望远镜,赵辰皱皱眉,心中暗自沮丧。
“排长,要不您先下去歇会儿?”趴在他耳边,张顺发低声说道,“咱两个人,容易暴露目标。”
“闲我烦啦?哼哼!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要多!”
“您还是下去吧,打冷枪这行儿,俺习惯独来独往了,有您在,俺只能分神儿。”
“那……那你自己要小心。”
“成。”
“等枪一响,我马上带人支援你!”
“就这么着。”
张顺发钻进一道雪坡下,眯上眼睛,仔细观察阵地上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目标。
刚才己方的主阵地上,又是打炮又是冲锋,望着浓烟滚滚的336高地,375上的南韩兵发出欢呼和口哨声,仿佛在那一刻,他们彻底打赢了这场战争。
张顺发不为所动,他早已习惯了在战争中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对于任何人来说,战争所能带来的欢乐永远都是短暂的,就像在暗夜中划过的流星——稍瞬即逝。而张顺发的职业,也就是在趁你忘乎所以的那一刻,叫你突然体验到什么是乐极生悲。
朝鲜人的语言他很不适应,不是“轱轳”就是“四米大”,听久了,脑仁都会疼痛。小时候,二道坎子的地主就是个朝鲜人,别看他在中国,却从来不说中国话,总是拎着棒子,动不动就教训泥土里刨食吃的佃户。不打人打得死去活来,他从不肯罢手,时间长了,中国人都在背后叫他“李大棒子”。满洲国时期,二道坎子的人被逼得没办法了,往往会做出两个选择:卖儿卖女寻死上吊,或者干脆进山当了土匪。张顺发属于后者,他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才走上了这条路。他恨日本人,也恨朝鲜人,和溜子里其他土匪一样,管日本人叫“日你本人”,而朝鲜人,则成了“操你先人”。
他那出神入化的枪法是由一个老炮手教的,打满整整六麻袋子弹后,不知弄死了多少小鬼子,这才练就了一枪定乾坤的本事。后来日本人跑了,关里的老八路来了,他觉得打这些对老百姓好的兵是造孽,于是便丢下枪偷偷跑回了家,从此便专心做起了农民。
张顺发能吃几碗干饭村里人都知道,只有土改工作队不知道。解放战争他躲过去了,一听说征兵,他就背上猎枪往山里钻,几个月甚至一年都不肯露面。后来朝鲜战争爆发了,他实在藏不住了,被村里那念过几天书的女书记抓个典型,拎着脖领子就给丢到了热炕上……
二道坎子村在无意中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提供个人才,这一点,事先谁都没有想到,就连“送”他到朝鲜的女支书,一直都是稀里糊涂。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张顺发属于什么级别的选手,根本瞒不过那些在铁与血中打拼过多年的老兵。“他只要一摸到枪,那感觉根本不用培养,枪就是他,他就是枪。”这是在后来,赵辰对张顺发下的评语。而张顺发,也从未让这个老领导失望过。
他静静卧在雪面下,耳朵随着阵地上的人声移动,一泼腥臊的尿液浇在背后,嘟嘟囔囔的南韩兵在他耳边跺跺脚,提上油光铮亮的裤子。“这狗屎天气,可真他妈冷!”擤擤鼻涕,在他肩旁的树干上蹭蹭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