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抬起头望向吴县长,发现这胖子已经抖做一团了。
吴县长也不想死,可是他知道现在这大兵一拨接一拨的过境,蝗虫似的吸干了苦人们的血。清余县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他今天只要再开口征上一粒米,明天就会有老百姓去刨他的祖坟。
顾云章穿了一双长及膝盖的马靴。
伸脚抹平了地上画着的名字,他把骑枪枪管在靴筒上轻轻磕了磕,而后也没瞄准,抬手就是一枪。
他这一枪打爆了吴县长的脑袋。两旁负责押解的士兵在枪响的那一瞬间便下意识的跳开了,终于是没有被迸溅上一脸脑浆子。没了脑袋的吴县长还胖墩墩的站立了三五秒钟,而后才颓然倒下,在土台上拍出一片飞灰。
海营长得到了最直观的答复,于是直起腰走回台前,训练有素的继续高声说道:“狗官已经见阎王爷去了!大会进入下一项,请我们顾团长讲话!”
台下的士兵们热烈的拍了一阵巴掌,百姓们则都吓傻了眼。
顾云章提着枪站起来,目光就从浓密簇拥着的睫毛中射出来,不动声色的扫视了台下。
“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慢条斯理的出了声:“选个新县长吧!”
人山人海,无人回应。
顾云章伶伶俐俐跳下土台,沿着东西之间的过道缓缓向前走去,同时把脸转向了百姓一方:“谁来?自荐可以,公举可以,递条子也可以。”
人山人海,低头瞑目。顾云章所过之处,生者全成了凝固着的死物。
南北走了个来回,末了他停在了前方那一排板凳阶级面前。
抬起枪管指向为首一名老者的鼻子,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你?”
老者穿绸裹缎的,瓜皮帽上配着翡翠的帽正,显然是个阔家老爷。面对黑洞洞的枪口,老者吓的对了眼,扬起两只手一味乱摇:“不才不才,不敢当此重任啊!”
顾云章把目光移向第二人,同时手指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过后,碎了脑袋的老者仰栽过去,红的白的全淋漓到了后方那一片人头上。突如其来的死亡从台上蔓延到台下,可观众们都木然了,被脑浆烫到的人也只是紧闭眼睛缩成一团,就那么呆呆的等着死。
有小孩子发出细细的惊叫,声音尚未出口,便被爹娘用手狠狠捂了回去。
顾云章向前迈了一步,把枪口移到了第二人的眉心上。
那人喉咙里“嗝喽”一声,随即双眼翻白仆倒在地,竟是吓的晕了过去。
顾云章怀疑他是在装相,所以向后扬起了一只手。
护兵们立刻跑上来,静候吩咐。
顾云章迈步走向第三人,头也不回的吩咐道:“拖出去打,先打醒,再打死。”
然后他就用枪管挑起了第三人的下巴。
第三人是个长袍马褂的少年,白净可爱的像个瓷娃娃,皮肤上透出营养良好的光泽。把下巴抵在枪管上,他对着顾云章眨巴大眼睛。
顾云章觉得他这反映十分异常,心中就警惕起来,脸上却偏于和悦:“小兄弟,你是谁家的少爷啊?”
那少年的神情十分坦荡:“哥哥,我叫沈天生,是沈家的少爷。”
顾云章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不禁感到迷惑:“你爹娘呢?”
沈天生清清楚楚的答道:“我娘跟我二叔跑我热河三舅家去了,我爹不高兴,上热河杀我娘和我二叔去了。”
顾云章放下枪管,仰头望天想了想,断定沈天生是头脑有问题。
第四人是本地商会的会长,在顾云章面前吓的尿了裤子,不敢不去出任这个县长。当天下午新县长出去四处征粮,一粒米也没征来;顾云章有些恼火,就把他吊在县府前的木桩子上,用机枪扫射了个稀烂。
清余县不是一个令顾云章感到愉快的地方,所以他下了命令,明日放抢一天!
第一夜
顾云章占据了吴县长的宅院。
吴县长有个兴旺之家,连姨太太带孙男弟女,加上能有个四十多口人。顾云章怕吴家后人报复自己,所以把这里凡是姓吴的男女,不论大小,全部拉出去枪毙。剩下几个年轻小妾,他则尽数派给了下面连长们。
他不近女色。
顾团的前身是个大匪帮。
没人知道顾云章是怎么发迹的,好像原来本地并没有这么个人,等晓得有他这一号时,他已经恶名远播了。
匪中无善人,可顾云章显然是恶徒中的恶徒。
酒色财气他一样都不爱,仿佛干这一行就专是为了祸害人。前一阵子他绑了个从满洲国过来的日本顾问团——他自以为是抗日,哪知日本没怎么样,满洲和华北两方却是一起慌了神,各自要出大价钱赎回那几个小日本子。
顾云章从中发了一笔大财,另外又得了个番号,摇身一变由匪成兵,从此就挂名在了察哈尔警备军旗下——当然主业并没有变,只是随着力量的壮大,从打家劫舍绑票勒索变成了攻城掠地占山为王。
察哈尔这一带如今正是敏感地区,乱套得很,所以没人管他,任他横行。
傍晚时分,士兵的放抢还在持续,哭嚎枪响断断续续的传过来,顾云章在宅子里就坐不住了。
他骑马跑到大街上一瞧,就见几名士兵站在一间绸缎铺子房顶上,正用耙子往下搂瓦破顶。下面铺门大开着,可见里面柜台上已无布匹,只余狼藉。铺子老板领着老婆儿女跪在门外大街上,男人发怔,女人抽泣。
这时铺子后面的一条胡同里忽然爆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一个大火球腾空而起,夹带着一条黑烟弥漫的尾巴。有士兵拖枪跑来,嬉笑嚷道:“油坊着火了!赶紧撤呀!”
火球在空中消失了,紧接着更高的火焰腾空窜起,噼噼啪啪的飞出无数火星,在黯淡暮色中燃放成了大烟花。
这种没有底线的大破坏让顾云章来了兴致。他派人去城内的洋货店拉出一车外国酒来。
酒是装在玻璃瓶子里的,一瓶一瓶摆整齐了,也蛮好看。顾云章领着部下把瓶塞拔出来,然后往瓶口拧上了早备好的火捻子。
他自制了一车燃烧弹。
老板一家被撵回了铺子里。街对面的顾云章划着火柴点了火捻子,而后扬起酒瓶,熟练而准确的将其投掷到了铺内地面上。
“啪嚓”一声脆响,火苗随着洋酒蔓延开来。老板一家被火堵在了房里,惊叫着四处跳跃躲避。
顾云章抡起一瓶又投掷了进去。
这回迅速壮大的火势与铺后那熊熊火光交相辉映了,立刻就前后贯通着烧成了金黄通红的一片。铺中人遍体烈火的惨叫翻滚着——很齐整殷实的一家人,在这个年月,就这样痛苦的同生共死了。
顾云章被这情景刺激的拍手大笑起来,他随即又抄起一瓶,一边点燃一边沿着街道向前跑去,将酒瓶顺手扔进任何一处开着门窗的房内。后面的护兵们有样学样,也各自揣着酒瓶四散奔跑,开始了新一轮的杀人,放火!
入夜之后,顾团的士兵收了手,留下一个炼狱般的清余县城。
顾云章在吴宅大宴宾客。全县的富户财主都到了——必须到,家里死了人的,可以穿孝过来。
凡是到场的人,每家分摊了五百大洋的军款。
五百大洋不是小数目,可是众人都知道这是顾团长在给自己脸,如果胆敢不要,那接下来的就是到小河沿儿吃枪子儿了。
顾云章坐在首席。
他不喝酒,虽然有点酒量;也没吃饭,就只是盯着席上众人。
有他在的地方,除非是杀人放火,否则永远热闹不起来。他看起来绝不凶恶,甚至有些文气;他的毒辣是藏在心里的,偶尔通过眼神释放一波,还被睫毛滤掉过半。
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他见大家都是食不甘味的心惊模样,便伸出手指在桌边轻叩了两下:“多吃点,我没有下毒。”
桌上的碗筷声立刻密集起来。
顾云章把目光落在了下首的沈天生身上。沈天生一手按着桌沿,一手举着筷子,正满桌的打望。
顾云章站了起来。
绕过桌子走到沈天生身后,他将一只手拍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小兄弟,看什么呢?”
沈天生回过头来望向他,拿着筷子的手就遥遥一比划:“我想吃那个,够不到!”
顾云章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这小子是要吃肉。
顾云章让人把那盘炒肉端了过来。
沈天生接过盘子往饭碗里拨了几大筷子,而后起身把盘子又送回了原位。这回坐下来端起饭碗,他像个小猪似的开始欢快大吃——吃了一半又把头扭向后方,边嚼边问:“哥哥,你怎么不吃饭?”
哥哥没出声,揪着后衣领把他拎起来拖到房外去了。
顾云章把沈天生扯到了厨房里去。
厨房里刚办出了外面那一大桌酒席,此刻大师傅和老妈子都正坐在外间晾汗休息。顾云章走到灶台前,将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端到一旁,然后命令沈天生道:“小兄弟,把那个炉圈子给我拿过来。”
炉圈子是铁打的,已在灶眼上被炭火烤成了暗红,可是没有光芒火焰,所以一时倒也瞧不出温度高低来。沈天生听了这话,上前就伸右手把炉圈子抓起来了。
下一秒,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极凄厉的惨叫。
铁炉圈子咣当一声摔到了灶台上,竟是溅出了几点火星。他用左手攥住右手的手腕子,痛的满厨房乱跳,同时张大嘴巴不住吸气,断断续续的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