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顾云章走出能有半里地,就觉着自己要支撑不住了。

  他疼。

  葛啸东把每一刀的力道都拿捏的十分精准,刚好划破了他的皮,却没有深入到割开他的肉。所以他尽管被砍的好像一个血葫芦,却是既未伤到骨头脏器,也不会失血多到死去。

  他怀疑葛啸东是不屑于杀自己,在葛啸东的眼中,他似乎永远都是卑微可笑的,简直不够资格成为对手;或者这是一个猫捉老鼠的游戏——当然,他在其中扮演着老鼠的角色,是猫嘴下的消遣。

  

  顾云章在一片枯草上坐下了,每一道伤口上都像是被浇了盐水滚油,撕撕扯扯的长久疼痛着。隔着单衣握住腰间那把手枪,他细细思量了昨夜那场混战的前因后果。

  他占下清余县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是都知道他缺粮,可葛啸东怎么就掐的这么准,单挑昨天晚上、单挑那间粮仓打埋伏呢?

  葛啸东的地盘大得很,即便他一直憋着报仇,也未必能把时间地点都拿捏的如此精确吧?

  顾云章垂头将身边众人琢磨了一个遍,末了把海营长和金连长两位拎了出来。

  要说有嫌疑,那海营长应该是头一个——他有心眼儿,会打仗,早在无形中越过了赵兴武。不过金连长也不能脱干系,昨天可是他力主搞这场夜袭的!

  海金二人交恶这一点是无疑了,也就是说这两人应该不会串通一气篡自己的权。昨夜自己被困进粮仓院内后,海营长那边剩下的人少,不来救援倒也罢了;金连长可是全员随行的,怎么也没个动静?

  顾云章忖度良久,后来实在是扛不住秋风凉了,同时身上也恢复了一点力气,便起身继续慢慢走去。

  

  顾云章走了小半天,也不过前行了十几里地。

  他累得眼前发黑,扶着一棵树再也抬不动脚;想找点吃的,可周围都是荒草甸子,根本没有村落。

  正在他半死不活之时,前方忽然颠颠簸簸的开来一辆汽车,经过顾云章后又行驶了不过十多米,便“吱——”的一声来了个紧急刹车。车门开处,赵营长跳下来了。

  眼望着顾云章,他显然是又惊又喜,拔腿便飞跑了过来:“大哥!”

  他比顾云章年长了十多岁,但是按照当年柳子里的规矩,他得称当家人一声大哥。后来柳子成了独立团,他虽然也跟着海营长等人改口叫团座了,可着急时一张嘴,喊出来的还是“大哥”。

  顾云章见他一个人一辆车,心中并没有遇到部下的欣喜,反是警惕起来:“你从白家堡回来了?”

  赵营长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我们是今天上午往回返的,我坐汽车,比队伍快,先到了。”

  顾云章又问道:“你这是要往哪儿去?”

  赵营长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热汗:“我在清余外边听说你让葛啸东抓住了,就没敢进城,想先来粮仓看看情况。”

  顾云章笑了一下:“看什么情况?”

  赵营长知道顾云章性好猜忌,所以索性实话实说:“我想看看你是死是活,你要是活着,我就得想法子把你给救出来。”

  顾云章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那我要是死了呢?”

  赵营长迟疑了一下:“那……那我就马上回白家堡,搂钱回辽宁老家过日子去。”

  顾云章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没再收回:“赵兴武,城里是不是出事了?”

  赵营长略略抬头,见顾云章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就点头老实答道:“我有个副官留在城里,今天在城外半路堵我的车,告诉我说你陷在葛啸东那里了,老海本来想天一亮就去救你,可是金满祥那边忽然起了事,要杀老海;后来老海不知怎么想的,集合了队伍没往外走,倒是在城里和金满祥打起来了。”

  顾云章把全身力量都集中到眼神里,恨不能直看到赵营长的骨头里去,声音却是平和:“你手下的兵也不少,为什么不进城和那两位比试比试呢?”

  赵营长苦笑了,同时又有些畏怯:“大哥,我知道自己的斤两,不敢去长那个熊心豹子胆。况且说句那什么的话,海长山金满祥这俩人,无论是谁得了势,我都伺候不起,他们也不能再容我。”

  顾云章听到这里,也就不好再试探逼问下去了。扶着赵营长的肩膀思索片刻,他提起一口气,强作无恙的迈步向汽车走去:“咱们不进城,直接回白家堡!”

  

  赵营长,因为自知能力有限,所以对顾云章是无条件的服从。陪着这位大哥上了汽车,他命令司机立刻调头,从清余外围绕过去,直奔白家堡。

  汽车开出了十里地,迎面遇上了正在缓慢前进的赵营队伍。赵营长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吆喝着下令全体向后转,沿原路返回!

  

  在将近傍晚之时,赵营经过一天的长途跋涉,又回到了起点。

  起点是依山建造的一座大营房,四角搭着炮台岗楼。先前作为匪窝,这里显着十分空旷;如今成了军营,因为大量的招兵,所以又拥挤不堪起来。

  顾云章一直无声无息的藏在汽车里,此刻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就引发了一波讶异。他像往常一样寡言而又镇定的扫视了部下官兵们,然后就带着赵营长,自自然然的离去了。

  

  顾云章自住着一个小院儿,院门对着军营侧门,院后直通山上。院里有两间相连着的大瓦房,一间摆着桌椅,算是客厅;另一间砌了火炕,充当卧室。此刻顾云章把赵营长领进客厅内坐下,随即关上房门压低声音说道:“清余县里的事情不要声张,下面有人要问起来,你就权作不知道。记住了没有?”

  赵营长认真的连连答应:“我记住了。大哥你放心,我肯定能管好我这张嘴。”

  顾云章转过身去,隔着一张桌子也坐下了:“葛啸东不放清余,他们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赵营长有点糊涂:“那……就让他们回来啊?”

  顾云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但是懒得和赵营长细讲。垂下乌浓的睫毛,他盯着地上砖缝出了半天的神,最后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叩:“赵兴武,你下去吧!”

  赵营长和他在一起很紧张,不累也累了。如今听到这句话,他就像得了赦令似的,立刻起身告辞离去了。

  

  顾云章从卧室中找出刀伤药,然后就把上衣脱了。

  身上的伤口并没有再流血,然而摸着很黏,仿佛是要化脓的样子。他把药粉倒在手上,摸索着往前胸后背上涂抹,同时就疼的直吸气。

  上药完毕后,他把裤子也脱了——葛啸东给的衣裳,他不想穿。

  这时打杂的勤务兵挑着水和米面菜肉过来了,又生起了屋角的小火炉。待他退去了,顾云章就从卧室内走出来,开始光着膀子做饭。

  

  顾云章为自己煮了一小锅稀饭,炖了一大碗猪肉。

  吃饱喝足后他蹲在水桶边,仔仔细细的洗刷碗筷。这些琐碎活计时常让他感到轻松惬意,简直可以成为一种愉快的小消遣。

  由此又可以推断出,他的确是天生的穷命,受不住旁人的伺候。

  

清理门户

  七天后,海营长和金连长果然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回到了白家堡。

  这两位如今已经言归于好,因为四天前他们听说顾云章已经活蹦乱跳的回了白家堡——既然大哥还活着,那他们这一仗就进行的毫无意义了。

  海营长和金连长凑在一起嘀咕许久,揣测顾云章是否知道自己这些天的反叛行为——照理说,是应该知道的;可既然知道了,又怎么会听之任之,不过来清理门户呢?这不是顾云章的行事风格嘛!

  后来海营长琢磨着说道:“小金,你看咱两个一向都不对付,他会不会以为这就是一场小内讧呢?”

  金连长听了这话,觉着海营长这个想法实在是很傻很天真,简直一厢情愿的过了火,所以就没言语。

  

  海营长和金连长思前想后的,还是有些心惊肉跳,打算趁着顾云章没露面,先合力稳占住清余,到时一旦顾云章翻脸,自己还有个根据地。哪晓得他们这如意算盘打的正美,葛师忽然开过来了!

  葛啸东说过要让顾团滚出清余,顾团不滚,他只好磨刀霍霍的过来往外撵人了!

  

  顾团上次是趁着葛啸东兵少势孤才攻下清余的,这回葛啸东重整旗鼓杀奔过来,城内顾团人马有限,所以立刻就败下阵去,屁滚尿流的逃出了清余。

  士兵们在下面也听到许多风言风语,知道长官想要脱离顾团单干,便都很不愿意,怕离了大树再难乘凉。海营长被葛师追杀的停不住脚,又怕小兵造反,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撤回了白家堡。金连长不想回去,可是这一片土地已经被顾团和葛师分割,容不下他去做这第三方力量。思前想后的掂量了二十多分钟,他沿着海营长的狂奔脚步,也跟着往白家堡去了。

  

  顾云章站在军营门口,很和气的迎接了海营长,以及十分钟后抵达的金连长。

  海营长心虚,又觉着对不起顾云章,所以见面之后就很有意向他跪一个。金连长更是胆战之极,在顾云章面前几乎不敢抬头。顾云章却佯作不知,只说大家路上辛苦了,进来吃晚饭吧!

  

  晚饭就摆在营内的指挥部里。指挥部相当于一般匪窝里的议事厅,但因顾团搞的是一言堂,所以指挥部就逐渐演变为长官聚会、胡吃海塞之所。

  勤务兵们将肥鸡大鸭子之类的菜肴流水般端上了大长桌子。赵营长等有头有脸的军官们也过来作陪了。顾云章坐在首席,照例是不大吃喝,只端了一小碗肉汤,饮茶似的不时抿一口。海营长这两天疲于奔命,早饿狠了,如今见了满桌荤腥,当即开始狼吞虎咽的大嚼;金连长见顾云章果无异状,便稍稍将心放下,也跟着抄起了筷子。

  及至大家都吃到八分饱了,顾云章放下汤碗,忽然说道:“清余丢就丢了,本来也不是咱们的地盘。”

  海营长红着脸垂下头去:“团座,是我太没用。”

  顾云章站起来,走到了海营长身后。

  抬手拍了拍海营长的后背,他绕着桌子踱起步来:“不怪你,葛啸东这些年并非浪得虚名,他的确是能打。”

  他缓缓的经过了赵营长:“葛啸东不仅懂打仗,还懂人心。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他。”

  桌上众人一起放下碗筷,神情严肃的恭听团长自我检讨。

  顾云章没再说话。无声无息的走到了金连长身后,他甩手就是一枪!

  

  这变故来的太过突兀了!

  没人注意到顾云章是何时拔的枪,只看见金连长在子弹的冲力下猛然向前一扑,头脸拍进菜盘子里,就再也没能起来。

  清脆的枪响似乎还回荡在房内,可顾云章已经快速的探身伸手,抓头发把金连长向后拽了起来。

  金连长脸上汤汁淋漓,一双眼睛还睁着,心口处赫然一个血窟窿。

  顾云章一手提着枪,一手抓着金连长,神情平静的环视了桌上诸人,一言不发。

  

  短暂的沉默过后,海营长“扑通”一声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