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畏畏缩缩的上前一步,伏在了顾云章的背上。
顾云章瞧着瘦削,其实很有把子好力气。背着沈天生从院子后门出去,他一直走进了山麓野地。
此时已然临近暮春,山地之上花草葱茏,偶尔拂过一阵暖风,吹得几个小蝴蝶在花瓣草叶间翻飞,风景可也算得上美好。顾云章趟过一片长草,背上驮着个沉甸甸的沈天生,两人都不说话,一起倾听几只长尾喜鹊蹲在树上喳喳大叫。
顾云章幼时看人家爹娘哄小儿女时,常将孩子抱起来四处走动;如今他也想哄哄沈天生,可见这傻小子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实在是不宜抱起来走,所以就背着吧!
反手将沈天生往上托了托,他忽然弯下腰去。沈天生随着大头冲下的一滑,吓得连忙搂紧了他的脖子——这时候他却又直起了身,手里薅着一把连根拔起的野花。
把花根子上的泥土在靴筒上磕打了几下,他将花向后递去:“拿着。”
沈天生伸手握住了花,手背皮肤细嫩,掌心的颜色却粉白不均,那是烫伤后长出的新皮。
顾云章托着沈天生的大腿屁股,继续向前走去,路上遇到好看的野花,就俯身拔起来递给他。沈天生两只手都握不住了,还想着去搂顾云章的脖子,结果顾云章的脸就被花朵簇拥了。
后来顾云章走到一株老柳之下,回手拍拍沈天生的屁股说道:“下来吧!”
顾云章仰起头,徒手折下一大束细柳条。
然后他盘腿坐在了树下的草地上,一边将柳条上的叶子撸掉,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天生,花给我。”
沈天生把花放到他面前,然后也跟着蹲了下来。
顾云章的手指在柳条与花茎间灵活的穿来穿去,片刻之后沈天生看明白了——顾云章编出了一只小花篮。
他忘了这些日子所承受的痛苦与恐惧,趴在地上以手托腮,把脑袋直伸到了顾云章的身前,又专注又好奇的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凝视着。
末了顾云章放下了已然成形的小花篮,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来。这可把沈天生给吓了一大跳,一个翻身就连滚带爬的退后了好几米。
顾云章抬眼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即垂下浓密的睫毛,用匕首削掉了花篮上支出来的柳条尖稍和粗糙花根。
把匕首揣回裤兜,他探身把花篮向沈天生递去:“给你,好不好看?”
沈天生怯生生的向他靠近过去,伸手拎过了那只小花篮。
花篮编的的确是好,又精巧又结实,花朵儿也排列的规规矩矩。沈天生将它翻来覆去的摆弄了半天,嘴里答道:“真好看。”
顾云章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能卖钱的,当然好。”
然后他站了起来:“咱回去吧,你是自己走,还是让我背着?”
沈天生嗫嚅着说不出什么,却是奓着胆子站到了顾云章身后。
顾云章就又半蹲了身体,不甚在意的笑道:“行啊,上来吧!”
沈天生一手搂着顾云章的脖子,一手拎着花篮,把下巴也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嗅着顾云章领口处散发出来的气息,他忽然难过起来,心里满是绝望和委屈。
“哥哥……”他可怜巴巴的开了口:“那天我不是要咬你,我只想舔舔你。你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顾云章的声音很轻:“我知道。”
沈天生低下头,把眼睛贴在了顾云章的后背上。
顾云章隐约觉出肩膀下方有两点热汽渗透了衣服,直触皮肤,就头也不回的问道:“怎么哭了?”
沈天生大声的吸了一下鼻子:“哥哥……”他仰起脸,泪眼婆娑的望向顾云章的后脑勺:“我喜欢你。”
顾云章不理会,继续往前走。
沈天生哽咽起来,眼泪滔滔的往下淌:“可是你怎么不喜欢我呢?”
说完这话,他忍无可忍的哭出了声音:“是不是因为我傻呀?”
顾云章一直没把沈天生当人看待,所以今天听了这番话,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他先是懒得作答,后来听沈天生哭的一发不可收拾,就随口敷衍了一句:“天生,我喜欢你。”
沈天生听到这句话,登时怔住了。
出于惯性,他又嚎啕了一声,随即就哽咽着问道:“啊?”
他这一问把顾云章逗笑了:“我脾气不好,所以你要听话。”
沈天生这回听分明了,立刻从大悲转为大喜:“哥哥。”他涕泪横飞的攀附在顾云章身上:“我一定听话,不听话你打我!”
顾云章把沈天生背回了院内。
沈天生从院内水缸里舀了半盆水,然后就蹲在院子里洗脸。顾云章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把个小屁股撅的圆滚滚,单布军裤也紧紧箍在了大腿根上,正是个白白嫩嫩的胖小子形象,就十分满意,感觉自己没有白捡他回来。
坐在房内喝了两口冷水,顾云章决定去营里瞧瞧。
沈天生拎着那个小花篮站在院内,见他往外走,就在后面跟上了一步:“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哥哥没理他,径自推院门出去了。
林中之战
日本人的官兵,不是可以白杀的。
顾云章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直提防着,随时准备开仗。哪知道没等到日本人,先和葛啸东又打起来了。
要说这战争的原因,真是小的不值一提——顾团士兵吃了一阵子饱饭,无所事事闲的泼烦,就三五成群的出了白家堡找乐子;结果这帮人在外面遇上了葛师士兵,两方仇家不出三言两语就干了起来。
顾团士兵一向剽悍霸道,下手又快又狠,竟是动刀动枪,当场就把对方打死打伤了十几人。葛师士兵狼狈逃去,不出半个时辰又回来了——这次回来了能有一个连。
顾团士兵这回傻了眼,拖着枪扭头便跑;后面并不追赶,举枪直接开始射击,瞬间就把那十几个人的血仇给报了。余下几个命大的士兵继续狂奔,结果在一里地外遇上了另一股子同伴——都是一个队伍里吃饭的兄弟,有了难自然也要互相帮扶,于是壮大了力量的那帮顾团士兵立刻也杀回去了。
这两伙子人如此打来打去,各自不断的去搬救兵,本是几名士兵穷极无聊瞎胡闹的事情,就此演变成了一场小规模战争。后来顾团的海营长闻讯赶来——海营长是个会打仗的,他一发威,登时就把葛师那队士兵给打了个落花流水、七死八活。
这一仗是中午开打,下午结束。葛师派人从阵地上往回抬死者伤员,直抬到傍晚才完。顾云章听说了此事,虽然觉着这伙子部下,包括海营长,都有点添乱;不过因为打的是葛啸东,所以也便没做批评。
他是胜方,当然可以淡定;葛啸东平白无故的折了两百多小兵,可就坐不住了。
葛啸东总觉着顾云章是被自己攥在手心里的——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可他从第一次见到顾云章起,就存下了如此心思。
那时的顾云章瘦弱肮脏,卑微孤独,有如一条垂死挣扎的野狗。是他葛啸东把这条野狗捡回去洗刷干净套上军装,喂它吃喝救它狗命——他就没想到顾云章是条养不熟的狼!
他对这条狼下了狠手,不信自己制不服他。于是有一天,他手心里那苍白美丽的少年顾云章忽然消失不见了。
跑了,上山当土匪去了。
顾云章,云霄的云,文章的章,他亲自为这条狼起的名字,变成了一个意味着血腥与杀戮的符号,臭名远扬,臭不可闻。
可饶是这么臭,他还固执而轻蔑的攥着对方,攥碎骨头攥出血,攥死了算!
葛啸东发了兵。
兵是从清余出去的,距离白家堡不过五十里。顾云章不愿意把战火烧到自己的大本营,所以立刻派队伍赶出去迎战,不让葛师继续前进。因为葛师是大举来犯,所以他和海营长一起上了前线,只留赵营长一人看守营盘。
战争进行了三天,战况激烈,葛师全体被顾团堵死,寸步未能向前。葛啸东急了,心想我人比你多,武器比你好,要是在你手下吃了败仗,那我很可以去饮弹自尽了!
急了的葛啸东押着炮兵连赶到战场。十门野炮一字排开瞄准顾团阵地,一气儿就打出六十多发炮弹,炸的顾团一线乌烟瘴气、鬼哭狼嚎;随即葛啸东上马领了骑兵,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向前方,瞬间就把对方防线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顾云章一直知道葛啸东能打,可没见识过他亲自上阵的威力。眼看着本来铁桶一般的阵地已经被彻底摧毁,他当即下令全体撤退。
退,都来不及了。
顾云章让海营长带着尚且全须全羽的那股子骑兵先往回跑,自己留下来断后——结果他马上发现情势危急,葛师受了葛啸东的鼓舞,锐气大增,很有点势不可挡的劲头了。
他没慌,领着能跟上自己的人徒步跑进阵地西边的老林子里去了。
老林子大,一直能延到白家堡去。因为树木太密,葛师骑兵没法子继续冲锋,进林子又怕遭埋伏,所以只好犹犹豫豫的暂停了攻势。而顾云章带着身后那群命大之徒在林中狂奔了片刻,自以为摆脱了追兵,正要松上一口气,哪晓得后方忽然零零落落的起了枪响——葛师进林子了!
葛啸东依旧走在前方。
这离上次粮仓一战相隔还不到一年,顾云章就又敢和他上头上脸的对战起来。他想这狼崽子的一身贱肉显然是欠抽得很,非得抓过来狠狠收拾一顿不可了!
葛师士兵列成一线横排,谨慎而快速的向前行进着。
林中不算静谧,鸟鸣虫叫此起彼伏,时而吹来一阵小风,树叶子便一起哗啦啦的大响上一阵。人前的葛啸东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忽然向后一抬手,随即动作利落的合身跪趴下去,把耳朵贴在了地上。
葛师士兵很期待的望着师长那高高撅起的屁股。
半分钟之后,葛啸东一跃而起,向着右前方一挥手。身后士兵便会意的一起调整方向,加快速度小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