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然后他就遗憾起来,因为这两年自己的确是发福走形,比不得当年的俊美清秀了。

  眼看着海营长走近了,他拉开后排车门,口中笑道:“怎么不见顾团长?”

  海营长快乐的答道:“他不去,就我一个人。你招不招待啊?”

  “怎么会不招待呢?”

  海营长一手扶住车门,示意祝其琛先上车:“咱是个小营长,级别太低,不敢劳烦你嘛!”

  祝其琛心花怒放的爬进车中:“哪里的话!都是我祝某人的朋友,还要分出一个阶级么?”

  海营长也跟着坐了上去,随即一关车门:“那我这个土包子就不客气了。”

  

  人常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海营长这出门之意也不在洋行公司,在乎八大胡同——久闻大名,无缘亲历;如今可算是来了,还不去领略一番滋味?然而尽管他反复的向祝其琛提出暗示,可祝其琛装傻充愣只做不解,不但不解,还不停的插科打诨,总能把话头岔开。海营长既不能逼着他带自己去逛窑子,又不好半路下车,撇了他独自去;只好勉强压住这股心火,同时后悔上了祝其琛的汽车。

  祝其琛在人情上是个老练家伙,什么看不出来?他早晓得海营长那点心思,但是绝不肯让对方得逞。一时到了中午,他请海营长去全聚德吃烤鸭子;海营长的性欲得不到满足,只好全部转化为食欲,吃的满手是油,满嘴是酱;正是痛快之际,他偶然抬眼,忽然发现祝其琛在对自己发笑,就愣了一下。

  祝其琛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条白底碎紫花的真丝手帕,欠身伸手,为海营长擦掉了嘴角的甜面酱:“慢点吃……”他很温柔的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狼吞虎咽的?怕我跟你抢么?”

  海营长一颤抖,肉麻的浑身寒毛直竖。

  祝其琛把手帕放在了他旁边,而后收回手,继续看着他笑。

  海营长迟疑着摊开一张鸭饼,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的缘故,食欲忽然不是那样汹涌了。

  

  海营长单凭一人之力,吃了一只半大肥鸭,感觉很是心满意足。祝其琛招呼店伙过来会了帐,随后二人便向外走去。一出饭馆大门,那祝其琛就伸手拍了拍海营长的后腰:“长山,吃饱了吗?”

  海营长一手摸着下巴,很狐疑的看了对方一眼——祝其琛的手掌覆在他的腰侧,已经从拍变为搂;况且两人统共也没几天的交情,祝其琛对他的称呼就从海营长迅速跳到老海,如今居然直接喊长山了!

  

  祝其琛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海营长觉着很不舒服。上车之后他清了清喉咙,出声说道:“那个……祝参谋,天太热,我就不逛了,还是回饭店睡一觉吧!”

  祝其琛把手搭在了他的大腿上:“热?热没有关系啊,我们去吃点凉的!”

  然后他转向前方司机:“开东安市场!”

  

  海营长这是逃不掉了。

  坐在国强咖啡馆里,他被迫吃了一肚子冰激凌,又喝了两大杯加了冰的汽水。祝其琛笑微微的问他:“长山,现在还热不热了?”

  海营长早已经是透心凉,听了这话就打着哆嗦连忙摇头:“咱走吧,出去晒晒太阳。”

  

  海营长既然不能和祝其琛翻脸,无奈之下就只好强忍不快,硬是和对方消磨过了整个下午。其间祝其琛一直对他摸摸索索——他是个魁梧结实的身材,非常合乎祝其琛的审美。

  傍晚时分,他遇赦似的回了饭店。

  进入房间之后,他发自肺腑的长吁了一口气,心想我原来总骂赵兴武是老娘们儿,结果今天遭报应了,碰上真的了!

  

  窝窝囊囊的躺在床上睡了一大觉,海营长在天色擦黑时醒过来。

  他知道顶楼有跳舞厅,越晚越是热闹,便打算上去瞧瞧稀罕。出去敲了隔壁房门,却是发现顾云章不在。

  独自上了顶楼,他在跳舞厅内找了个角落坐下了,见那些摩登女郎一个个都袒胸露背的被人搂抱着转圈,心中就十分羡慕,且暗暗的对自己说:“海长山,学着点儿,兴许以后能钓个洋妞儿呢!”

  他一坐就坐到了夜里十二点,专门欣赏女子的胸脯大腿,后来见那几位美丽的女士都随男伴离去了,这才恋恋不舍的起身下楼。

  

  人在走廊里,他老远就看见顾云章的房门开了。

  快步走到近前,他探头向内一看,只见满室明亮,一名西式装扮的高挑青年正一手捂着眼睛,在地上踱来踱去。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出了声:“团、团座?”

  那青年放下手抬起头来,拧着长眉看了他一眼:“嗯。”

  海营长上下打量着对方,结结巴巴的说道:“哟!团座换、换衣裳啦?”

  

  其实海营长满不必如此惊讶,因为顾云章此刻的穿着十分普通,无非是短袖白衬衫配上了黑色的长裤皮鞋,几乎就是男校学生暑期的制服;不过像他这种衣服架子似的身材,兵痞的打扮尚能入目,男校制服就更能显露出他那美好的天然本质了。

  海营长搭讪着问道:“那个……团座剪头发了?”

  顾云章又抬手捂住了眼睛:“嗯。”

  这头发是在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中剪的。白俄先见他不会讲英文,有些鄙视,对他不理不睬;待结账时收到十块钱小费,登时又热情起来,主动用蹩脚的中国话告诉他:“这是现在欧洲最流行的发型,先生很英俊。”

  顾云章不晓得什么是流行,也没从镜子中看出自己英俊。白俄说英俊,那就英俊吧!

  事实上,这个短短的流行头发配上那一身男校制服,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居然流露出了些许青春气息,乍一看几乎像个大学男生——当然,他也不懂得什么叫做青春。

  海营长看看满地堆着的五彩纸袋子和大纸盒,又看看垂头捂眼的顾云章,小心翼翼的继续问道:“团座不舒服?”

  顾云章这回没抬头,轻声咕哝道:“眼睛疼。”

  他这双眼睛从清晨到半夜一直在骨碌碌的四处乱转,恨不能眨都不眨,的确也该疼了。

  海营长见他情绪仿佛是不大好,就没敢多饶舌:“那团座你早点歇着吧,明天上午祝参谋派车过来,送咱们上山。”

  顾云章一点头,又向他挥了挥手。

  海营长立刻掩门退下了。

  

西山谈话

  祝其琛在这日清晨乘车前来,将顾云章同海营长送去了西山。

  汽车一路开到了山脚下,三人改乘轿子上了半山。此时正值初夏时节,山中草木葱笼,层层绿色之中又四处开放了烂漫野花,情景十分的美好。

  经过一番长途跋涉之后,轿子停在了赵家别墅院前的平台上。门房里的听差认识祝其琛,当即跑进楼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引着一位青年迎了出来。这时祝其琛向顾云章靠近一步,低声说道:“顾团长,来的这位是副官处的金处长,赵将军眼前的大红人。以后你有话在赵将军那里说不通,去求这位金处长,也是一样的。”

  顾云章听了这话,就特地放出目光打量了来人,只见这金处长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生的体态风流、面如桃花,将一身军装穿的十分潇洒倜傥。一时对方走近了,顾云章看清了他的眉目详情,就愈发暗暗惊叹,觉得这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美,真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

  祝其琛虽然年长,但对待这位金处长,堪称是毕恭毕敬:“金处长,好久不见啊,您近来可好?”

  金处长一手插进裤兜里,态度傲然,说出话来却又仿佛是在撒娇:“好个屁!成天住在山里,无聊死了!”随即他扭过头去,目光在顾云章身上顿了顿,最后停在了海营长身上。

  “你是顾云章团长?”他盯着海营长问道。

  海营长吓了一跳——他怕这话会犯了顾云章的忌讳!

  “不是不是。”他立刻摇头否认,然后一指顾云章:“这位才是我们团长。”

  金处长转向顾云章,倒是笑了笑:“你是顾云章?看不出来嘛!我瞧你倒像个学生。”

  顾云章在刺目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他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不大喜欢金处长对自己用调侃的语气说话。

  所以他半客气不客气的淡淡反问了一声:“是么?”

  金处长立刻就觉察到了他的敌意,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这几人随着金处长穿过院子,走入楼内。进楼前一名副官走过来拦住了顾云章和海营长:“两位,请先将手枪交出来,由在下替您保管片刻。”

  顾云章答道:“我们没带枪。”

  副官见他和后面海营长都是一身单衣夏装,腰间利利落落的,的确不像是藏枪的样子,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上前一步,按照惯例将两人从头到脚拍摸了一遍。

  顾云章没说什么,心中可是有些不快。

  

  海营长此行的身份,其实和马弁跟班差不多,没有资格随行去见赵将军,故而就和祝其琛一起留在楼下会客室内等待。金处长则引着顾云章到了二楼书房,去见赵将军。

  

  赵振声将军,因为字正臣,所以常被人尊称为赵正老,或是正翁。其实他今年不过四十多岁,并不算老,可就有个倚老卖老的恶趣味。

  自从过了四十整寿,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以老人家自居了,同时也认为自己理所应当的要得到更多人的尊重。不过他这个“老”,是只能自称的,旁人若说他老,他登时就能把鼻子气歪。总而言之,他想自己老一点,德高望重;然而又怕别人说他老朽,要夺他手中的兵权。因为情形是这样的繁复,所以旁人如若揣测不明,一时言语不慎,违了他老人家的心意,就很有挨枪子儿的危险。

  此刻赵将军,赵正老,正翁,端坐在他那张阔大的书桌之后,对着站在门口的顾云章微微一点头,仿佛是觉得自己身份尊贵,担心顾云章承受不起似的轻声招呼了一句:“这位就是顾团长了?好,进来,坐。”

  顾云章早就听说赵振声派头大,没想到这么大,见了自己竟连屁股都不抬,心中就不快加上不快,几乎有些生气。不过他一贯喜怒不形于色,所以赵将军也并没觉出异样来。

  他轻手轻脚的走到靠墙的长沙发前坐下,开口便道:“赵将军,听祝参谋说,你要拉我们一起抗日?”

  赵将军没想到他居然既不行礼也不问候,劈头就直进了正题,讶异之下不由得暗暗愤慨,颇想让人把这小子撵出去。不过赵将军是做大事的人,随即就考虑到现在抗日为重,顾云章这股子匪徒能打能杀,放到战场上也是支劲旅;如果自己不去争取,保不准这帮人会让日本人拐带跑了,成为更大的祸害。

  思及至此,赵将军稍稍收敛了气派,脸上也调出笑容,做和蔼亲民状:“是啊,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在华北隔三差五就要举行军事演习,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而我辈军人——”

  赵将军刚要发出一篇激昂言辞,哪晓得顾云章忽然说道:“我知道日本人不好,该打。你准备让我上哪里打?给多少军饷?枪支弹药粮食呢?我以后要是再招兵,你们负不负责给养?”

  赵将军的激昂言辞在这些突如其来的现实问题面前,立刻胎死腹中了。

  “呃……”他目前来也不及愤慨,飞快的开动脑筋进行作答:“我打算让你们离开察哈尔,先在河北一带顶着,至于军饷呢,那倒不成问题,先给你五十万!枪支这个我管不了,但是可以给你们补充个六七十万的子弹,至于粮食,你们有钱,自己买去么!以后招兵——只要你在我赵某人手下,干的是抗日保国的好事,那我就一定负责到底。好不好?”

  “我手下那些小兵都是本地人,不容易往外带。祝参谋说可以让这些人坐地升官一级……”

  赵振声立刻会意:“是的,由团变为师,你的委任状立刻就能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