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饷子弹什么时候能到?”
赵振声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翻脸:“顾团长,你这样追问,可是信不过本将军吗?”
顾云章面无表情的答道:“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谈不上什么信得过信不过。我手下的兵都是土匪出身,很不听话,我不把一切打听万全了,不敢把人往外带。一旦这帮人出来了没有着落,我可弹压不住。”
赵振声当年也是拉柳子出身的,听了这话,倒是生出同感:“我很体谅顾团长这一点顾虑,你可以放心,我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就绝不会食言,你尽管让你的兵往这儿来吧!子弹随时都有,至于军饷……过两天我正要召开会议,还有几位师长马上过来,到时给你们一起发支票!”
顾云章低下头,抬手揉了揉眼睛:“那好。”
然后两个人就没话说了。
赵将军静默片刻,其间不住的拿眼睛偷瞄顾云章。顾云章低头揉揉眼睛,抬头眨巴眨巴眼睛,低头又揉揉眼睛,抬头继续眨巴眨巴眼睛;浓密睫毛忽闪忽闪的,神情十分平静。
赵将军忽然就不愤慨了:“顾团长,你今年多大了?”
顾云章摇头答道:“不知道,从小没爹娘,没人给记着年岁。”说到这里他认真的想了想:“大概是二十二?也可能是二十三,或者是二十一……就算是二十二岁吧!”
赵将军十分慈祥的笑了:“可怜,我看你和小金差不多大。小金还是个孩子性情,你却是已经久经沙场了!”说完他伸手一拍桌角电铃,又道:“你不要在北京饭店住下去了,远,不便于我们见面谈话。军委会在西山的办事处离这里不远,环境很好,你可以搬到那里去住。一会儿让小金带你去看一看。”
话音落下,房门被人推开了,金处长探了上半身进来:“将军,您找我?”
赵将军方才从不愤慨转为慈祥,此刻见了金处长,立刻又从慈祥转为眉花眼笑:“来,刚才还说到你。”
金处长一直走到赵将军身旁,扶住对方的肩膀轻轻摇晃了,同时含笑问道:“那您老人家都说我什么坏话了?”
赵将军素好男风,此刻他抬手拍了拍金处长的屁股,又看了看顾云章,那感觉就像是普通男人怀中搂着个美女,眼里又装着个美女一般,得意极了。
“云章啊,你不要走!”赵将军暂时抛弃了派头,居然亲自站了起来:“留下来吃顿午饭,然后让小金送你去办事处!哈哈哈哈哈!”
顾云章也随着站了起来——他刚刚已经看穿赵将军的本质,正是不自在,如今又受到这样热情的挽留,真是从眼睛到头脑一起痛了起来。
官升一级
顾云章留恋北平城内的繁华,万分不愿搬到西山上来住;但他不是个任性的人,既然和赵将军已经谈到这种程度了,那以后也将是个上下级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下级——所以也就不好太拂逆对方的意思。
况且又不是长住。
顾云章、赵将军、金处长,一起在餐厅中吃了顿午饭。赵将军在和蔼的时候,那是真和蔼,一点架子也没有了,简直有如慈父。他坐在顾云章身旁,微笑着探头问道:“云章,我这里的中国饭菜,味道马马虎虎,不算好;不过西餐部的厨子手艺还行,你爱吃哪国菜?厨房全能做!”
顾云章咽下口中的饭菜,然后抬起头,很严肃的告诉他:“这已经很好了。”
他严肃的刀枪不入,搞得赵将军有种老虎吃天、无处下爪的感觉:“好,那好,多吃点。”然后转向金处长道:“世陵,和云章相比,你就太娇气了。”
世陵乃是金处长的大名。听了这话,金处长眼波流转,很俏皮的瞪了赵将军一眼。
赵将军守着两名漂亮青年,高兴的心都满了,虽也下意识的夹了两口菜送进嘴里,却是食不甘味,光顾着享受这种精神上的愉悦。
下午时分,金处长果然出马做向导,引着顾云章和海营长去了那办事处去。
办事处虽然有个办事的名称,其实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可办,不过是因为赵将军常驻西山,所以才特地建造了这么一幢别墅,专供往来的大人物居住。顾云章进楼一瞧,见内中陈设奢华,而且打扫的十分洁净,同北京饭店那种小房间相比,别有一种清贵明朗的好气象。
金处长同他一直没话好说,这时就问道:“顾团长,这不错吧?”
顾云章站在窗前,向外望那曲折而下的山路:“好。”
金处长知道他惜字如金,所以也懒得挑理:“那就让祝参谋陪你们下山回城,把行李拿过来吧!你这个时候来的正巧,西山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总比城里凉快的多。”
顾云章呼吸着金处长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好。”
金处长一甩袖子回了头,出门去找祝参谋——他是伺候不了这个半哑巴了!
这个上午,海营长快被祝其琛缠死了。
这不是战场,不是他逞威风的地方,可他到了忍无可忍之时,也不得不沉下脸问道:“祝参谋,你总摸我干什么?”
祝其琛笑嘻嘻的:“你还怕摸?”
海营长横了他一眼:“你摸得我不舒服了!”
祝其琛依旧笑嘻嘻:“那怎么摸,你才舒服呢?”
海营长把祝其琛放在自己腿上的胖手抓起来:“摸你自己去!”
祝其琛调戏海营长上了瘾,海营长越急,他越觉着可爱。后来顾云章要出门看房子时,海营长起身几步就冲出了客厅,很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当晚,顾云章和海营长住进了办事处。
赵将军回想顾云章那个模样,感到十分动人,有心夜里找个借口再去同他聊上几句。思前想后的,他打算去办事处的院子里赏月。
他老人家出门,那也是件了不得的事情。金处长一边为他穿戴,一边略含妒意的问道:“将军,您老人家对顾团长好像是很青睐啊?”
赵将军沉吟着实话实说:“顾云章这个人么,在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合我眼缘的。”
金处长含笑问道:“他那种哑巴似的人,也有说话的时候吗?”
赵将军回想起上午两人的谈话,不禁皱起眉头,继续实话实说:“他没什么水平,说起话来毫无礼数,简直像个畜生!”
赵将军终于穿戴完毕了,迈步出门想要去找畜生欣赏空中那一弯惨白残月,哪晓得还未出院子,就听天上一声炸雷,随即狂风骤起,却是来了一场雷阵雨。
顾云章躺在二楼卧室内柔软的大床上,温暖而舒适的侧过脸去,凝视着窗外的电闪雷鸣。
先前他只晓得活着,吃饱穿暖就是好日子;可自从到了北平后,他才晓得好日子里也分级别的。他这些年所谓的幸福生活,其实还不如赵家别墅里听差过的体面。
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明白。他现在并不缺钱,至少是不穷困,可总是活的像个野兽。因为白家堡是处穷乡僻壤吗?也不对,葛啸东这些年一直也在山沟县城里带队伍,顾云章觉着他并没有由此就失了那副高傲矜贵的腔调。
葛啸东经过见过,永远知道什么是好的,在泥涂里也要活成绅士,虽然他在本质上并非绅士,而是武夫——好勇斗狠,亡命之徒。
顾云章是个感情极度贫乏的人,只有在想起葛啸东时会动容。他恨葛啸东,嫉妒葛啸东,可就是打不败、杀不死葛啸东。
他把被子向上拉了拉,觉着身体整个的陷入床中,仿佛躺进了水里一般。暂且放下葛啸东,他那脑子里莫名其妙的蹦出了个沈天生。
随即他的耳边就响起了一声连一声的“哥哥”,吵得他心里发烦;想到沈天生那口口声声的“我喜欢你”,他就更是烦,恨不能把沈天生抓过来咬一顿。
“胖小子!”他在被窝里翻了个身,背对着窗口闭上了眼睛:“真讨厌!”
西山本就凉快,夜里下了一场雷阵雨之后,翌日清晨的空气就更是清爽。顾云章早早起了床,悄无声息的在楼内四处走动,心想我以后要是不打仗了,就在这里盖所好房子,周围再围个小花园,一个人好好享几天清福。
这时候海营长也起来了,走出卧室后,他发现楼内除了顾云章之外就是几个不大露面的听差,所以心里有点发虚,感觉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太近了。
顾云章正站在楼门口向外打望,忽然一眼瞄见了他,就出言唤道:“海长山。”
海营长立刻走了上来,陪笑应道:“团座,早上好啊。”
顾云章背对着他一点头:“好。”
海营长又问:“团座,咱们今天是不是就闲下来了?”
顾云章身处在一个雨后天明的清新世界中,心情很愉快陶醉,几乎不想理会海营长:“你回白家堡,和赵兴武一起把队伍带出来。”
海营长谈到正事,思维立刻就缜密了:“那要是有人恋着不肯走怎么办?都是从白水山上打下来的,万一下面有人勾结连环,那队伍可是容易散摊子。”
顾云章扭过头来,半看不看的瞟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帘轻声道:“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出了察哈尔地界之后,全体升官一级;有胆敢煽动他人反抗命令者,就地正法。海长山,你的嘴总比赵兴武利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
海营长立刻点头:“是,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就把这个利害关系给他们摆清楚——走的人升官发财,不走的人拉出去吃枪子儿。”
顾云章又转向了前方:“告诉赵兴武,让他临走时把我院儿里那个傻小子也带上。”然后他挥了挥手:“打电话叫祝其琛送你去火车站,快去快回。”
海营长一个激灵:“那不用,我认识路,自己去就成。祝参谋这人像个老兔子似的,我可受不了他。”
顾云章听了这话,因为想起赵将军,所以倒是皱着眉头笑了一下:“这办事处里也有汽车可以用,你去吃饭,然后马上走!”
海营长此次北平之行,就这样逃命似的结束了。下午时分祝其琛来看望海营长,得知他已回察哈尔后,当场就大大的嗟叹了一番,末了怏怏离去。
赵将军很愿意把金处长和顾云章摆在一起,陪着自己吃吃饭,喝喝茶,聊聊天。
然后他总是抓不到顾云章的影子。
顾云章,无论是何等路线,走一次便能记个清清楚楚。如今他无所事事,每天吃过早饭后便悠然出门,也不乘轿子,自己就溜达着下了山。山脚处有一家西山饭店,门外露台上安置着许多茶座,常有摩登人物和洋人男女光顾;他见那里热闹,便也走去坐一坐。茶房送来菜单时,他十分镇定的上下浏览了一遍,不但没有找到熟面孔,而且发现上面还写了许多弯弯曲曲的洋文;环顾四周后他看到邻桌两位女士在喝茶吃点心,如遇大赦,立刻示意茶房依样给自己端上一份。
这一日下午,阳光明媚,却又有凉风习习。他按照惯例在露台角落处独占一副桌椅,慢条斯理的吃着一盘冰淇淋,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汽车喇叭声,便不由得抬头向外望去,只见一溜四辆黑色汽车络绎开入山下停车场中。第一辆车首先停下,一名副官打扮的男子从副驾驶座处下了车,随即回身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一位长袍马褂的圆脸汉子来。
顾云章不明所以,以为这只不过是哪位军官来游山;不想身后一名茶房伸脖子看了几眼后,就回身对着另一人笑道:“不相干,是张师长来了,大概是要上山去拜访赵将军的。”
话音未落,那副官又从第二辆汽车中请出个一身戎装的高个子。那高个子同张师长说说笑笑的走出停车场,然后坐上早已备好的轿子,直接往山上去了。
顾云章略觉好奇,回头问那茶房:“张师长是谁?”
茶房笑答道:“这位先生,张师长大号叫做张小山,您听这个名字,可能是不觉着耳熟;我要说那位娶了四五十个姨太太的张军爷,您一定就知道了!”
顾云章点点头,刚要再问,哪知身旁忽然冲来一人,隔着露台栏杆气喘吁吁说道:“可、可找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