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就是接连着的且战且败,战局恶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顾云章孤军陷在热河,再无外界支援。
在北平城破的前夜,葛啸东在家人和卫士的护送下,乘坐汽车出城,一路向南逃去。
汽车的后排座位已经改装过了,让他可以勉勉强强的躺下。他身上穿的还是病人服,身体被禁锢在石膏绷带中,只有思想还是自由的。
这些年他一直是最坚定的抗日派,他早看出日军觊觎华北,他放出豪言要与华北共存亡,可是他现在像一具臃肿坚硬的尸体一样躺在车里,已经上了这抱头鼠窜的路!
如果不是顾云章那一摔,他不会变成这副惨相;如果他没有变成这副惨相,那如今至少可以回到察哈尔,带领他那两万人马和日军进行殊死一搏!
他对顾云章的感情,已经不是一个“恨”字可以简单概括的了!
一个月后,葛啸东辗转抵达了长沙。
他这些年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葛师在群龙无首的状态下,接连遭受到了日伪军的数次猛击。队伍中一部分长官率兵投降,另一部分坚持抗战,宁死不屈。
两个月后,葛师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到此结束。
第二卷
战地生活
一九三七年,十月。
顾云章带着一百多士兵,并排坐在一条土沟里。
周遭长草葱茏,他们这些人向后仰靠在沟壁上,乍看上去一马平川,并不见人。
远方隐约传来了隆隆声响,那是有军用卡车开过来了。卡车一共是三辆,车上的内容,顾云章早已了然于胸——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车卫兵,两车子弹,加起来能有二十多个人,二十多万发子弹;算不得一块硬骨头。
顾云章压低声音吆喝了身边小兵,而后率先将机枪架在了沟沿上。其余部下们见了,也有样学样,各司其职的抄起了武器。
顾云章手里扶着的这挺机枪是日本造的,结构与众不同,当初从战场上捡回来时,都看出这是个又新又好的家伙,然而谁用都不顺手;顾云章见没人肯要,就自己留下来摆弄了一天,总算是上了手。
给他充当副射手的小兵摆好了装弹的架势,屏住呼吸等待卡车进入埋伏圈。
三辆卡车排成一队,不紧不慢的拐上与土沟平行的大道。头车的车门上漆着白底红点的太阳旗,车窗放下来,副驾驶座上的士兵正一边抽烟一边和司机谈笑。阳光无比明媚的照耀在他那年轻的面庞上,深吸一口烟吐出来,他转头向窗外磕了磕烟灰。
烟灰还未落地,他的头盖骨就随着一声枪响破碎飞起,脑浆子迸溅开来,人却坐着没倒,下半张脸上还笑笑的。
司机大惊着俯身一踩油门,汽车猛然窜出去,而后就在前方拐弯处一头扎进了大水坑里。卡车后斗中坐着的士兵们连喊带叫的从泥水中爬起来,端着步枪想要冲上去还击,可是在水坑边刚一露头,就引来了雨点子似的子弹。紧接着手榴弹被接二连三的投掷过来,水坑里霎时开了花,泥水混合了血肉,通红的崩起多老高!
这一场偷袭在半小时之内就结束了。顾师士兵跃出土沟奔向后方那两辆卡车,先拉开车门拖下死尸,然后那懂得驾驶的两名副官跳上去发动汽车,调转车头走进小路,直奔顾师营盘。
顾云章没跟车,他带着他那个副射手走到了水坑边,在冲天的血腥气中蹲下来,探身伸手从里面捞出一支三八大盖。
他是握住枪管把枪拖出来的,末了发现枪托上还攥着一只手——没别的,就一只手,齐腕子断开的,指头上还带着个大金戒指。
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顾云章把那血水淋漓的步枪抱在怀里,随即连抠带撬的掰开了那只手,指头上的金戒指撸下来,就向后扔到了小兵怀里。小兵双手接住了,乐的直鞠躬:“多谢师座,多谢师座。”
顾云章随手抓了一把枯草擦了擦枪身,又摘下了扳机那里嵌着的几条肉,而后一挺身站了起来,拎着枪轻轻叹息了一声。
顾师自从进了热河地界之后,便开始了恶仗连连的日子。他们没别的重武器,在几门榴弹炮被炸成废铁之后,手中就剩下了步枪。本来那赵将军曾拨给他们两百万发子弹,足够他们可劲儿的打上一阵子,但没想到马国英那边相当狡猾,不声不响的瞄上了他们的弹药库,毫无预兆的就派兵过来连抢带炸,等顾云章赶去之时,弹药库早被马部士兵席卷一空,屁都不剩了。
这已经是堪称一记重创,哪知上个月马部又趁夜端了他的营盘,半宿就灭了他七八百人,末了还放了一把大火,把顾师烧了个一穷二白。
没有枪,没有炮,没有子弹,没有炸药。顾师变成了战场上的叫花子,不是捡枪就是劫子弹,全军上下除了这身衣裳没变,其余都快换成日本造了。
顾云章不怕打仗,也不怕吃苦,只是这仗打的太让人绝望;听说赵振声的队伍都撤向南边了,他孤军陷在这里,不知要撑到何时才是个尽头。
带着余下士兵回到营盘,顾云章亲自验看过子弹,心里稍微亮堂了一点。
这时海团长手里拿着一根烤玉米走了过来——在顾云章面前,他是绝不敢放肆的,把啃了一半的烤玉米藏在身后,他满嘴黑灰的笑道:“师座这回干的漂亮,一下子弄回这么多子弹,外带两辆卡车。厉害!”
顾云章向他伸出手:“不吃给我。”
海团长吓了一跳,把烤玉米拿出来说道:“这个……都让我咬过了……那边正烤着呢,我给你拿根好的过来。”
顾云章劈手夺过那根脏兮兮的烤玉米——他饿极了,可是依旧不敢乱吃东西,现在要的就是这海团长啃过的一半的。
在食物上,他从来不嫌什么;狗啃过的他也吃,何况海团长总比狗讲卫生。
“省着点用……”他一边用手往下扒玉米粒,一边低声说道:“还能对付一阵子。”
海团长点点头:“是。”
他难得的抱怨了一句:“这仗打的,上了战场还要算计子弹。”
海团长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打鼓:“那也没招儿啊,咱们现在是有人杀、没人救。”
顾云章在抱怨完那一句后,心里其实就有些后悔;故而此刻他把手中那一小把玉米粒儿填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走开了。
顾云章,虽然饭量不是很大,但那半根烤玉米也顶不得一顿。此刻正是午饭时分,炊事班那边熬了菜汤蒸了糠窝头,小兵们就各自找地方或蹲或坐,捧着个破铁碗大声吃喝;海团长又拿到了一根新的熟玉米,倚着一棵大树边吃边思索;赵团长则坐在火堆旁,专心致志的烤玉米——他人缘好,周围蹲了好几个副官,帮他扒玉米皮。
顾云章孤零零的站在一旁远观了片刻,然后无声无息的也走过去蹲下了。
一开始,副官们忙着摘那嫩玉米的须子,谁也没留意到他;后来有人一转脸,忽见身边蹲着个顾云章,吓的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当场就把嫩玉米扔火堆里了:“哎哟……师座啊。”
旁人,包括正在低头烤玉米的赵团长,瞬时一起望向顾云章,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惊愕。
顾云章抬起头,语气很严肃:“看什么?”
副官们立刻低下头继续摘玉米须子;赵团长陪着笑说道:“大哥,没注意你来。你等一会儿,我手里这个马上就熟了。这一堆玉米是刚掰下来的,还挺甜。”
顾云章就是冲着他手里那根玉米来的,所以现在也不说话。待到玉米熟了,他从赵团长手中将其接过来,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去。
副官们松了口气,纷纷把自己的生玉米往赵团长面前递,赵团长气的一挥手:“自己烤去!老子忙了这么半天,烤熟一个让老海抢走一个,好容易老海饱了,这个又让大哥拿走了。大哥吃那也罢了,你们这帮小崽子也要让本团长来伺候?”
副官们涎着脸笑:“赵团座,你人好,帮帮忙嘛!”还有一个伶俐的,拿块脏手帕给赵团长擦汗。
赵团长被这些青年缠不过,只好继续烤将起来。这时候海团长抹着嘴又走过来了,就站在赵团长身后,用膝盖一下一下顶他的后背。
赵团长回身狠推了他一把:“你给我滚远点!”
顾云章嘴里嚼着玉米粒儿,漫无目的的在营内走了一圈。
他那态度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其实心中已然恐慌。手下这帮人扛枪为的是吃粮,当年在察哈尔,也的确是能吃上粮;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没吃没穿没乐子,同时一仗比一仗凶险,脑袋别在裤腰上,想解开透口气都不能够。
进热河不过两个多月,伪军来打,日军来打,自己这方虽是有胜有败,可也断断续续的没了两千多人。眼看着天就要冷起来,没有棉衣裳,还得接着死人。
顾云章心里很明白,知道自己这是在往绝路上奔。他一手建立起来的顾师,迟早是要湮灭于这块陌生的土地上。
但他同时又不是特别的害怕,顾师会没,顾云章未必也会跟着没。他像只老鼠一样,落地就能活的。
顾云章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营后。
营盘后方是一片荒草地,草地尽头就是庄稼。沈天生穿着一身肮脏的军服,正撅着屁股跪在地上,用糠窝头的渣滓喂蚂蚁。现在他就和军队一起走,小兵们知道他是师座床上用的,所以都不敢理他;他时常一两天也见不到顾云章一面,不过依然安静,像一只很认命的小狗。
顾云章走路没有声音。站在沈天生身后,他发现这小子的屁股瘦了一圈——天天行军外加吃糠咽菜,不瘦才怪!
他一边扒下玉米棒上残存的两排玉米粒儿,一边抬腿在那屁股上踢了一脚。
沈天生一个激灵直起腰,扭过头望向顾云章:“哥哥!”
顾云章微微俯身,把手心里的玉米粒儿凑到他嘴边;沈天生就低下头,把嘴拱进了顾云章的手中。
他那柔软的舌头不住的卷过顾云章的手心,嘴唇开合着,吃的十分认真。顾云章垂下眼帘望着对方那张脏兮兮的小圆脸,心情忽然又平静下来。
“这傻子和我好。”他毫无感情的想:“什么也不图,真心和我好。”
粮食
十一月,顾师快要挺不下去了。
顾云章一边抵抗着马国英部的进攻围剿,一边派兵深入四周村镇,想要搜罗些粮食棉衣回来——县城的主意就不敢打了,因为那里面或多或少都驻扎着日军,实在是惹不起。
往年在察哈尔找粮时,顾云章就顾虑两点:一是粮庄在别军驻地上,自己进不去;二是遇上荒年,庄稼绝产,想吃人肉,那有;想吃米面,没门儿。
不过在此地——大概是热河、兴安西省、辽宁三省之间,老百姓们大概是饱受战乱兵匪之苦,居然自有一套老鼠见猫的自保方式。顾师在村外老远处一露头,那村里的放哨的团丁就马上飞跑回去通报,然后满村的男女老少立刻训练有素的拎起衣粮细软,扶老携幼兔子一般逃入附近山中。等到顾师进了村,眼前就剩下了空屋大炕以及铁锅,连床棉被都找不到。
带兵的是海团长,他站在空村里猛挠头,嘴里恨的直骂:“他妈的,连猪羊牛马也跟着上山了?老子拼了老命的抗日,这帮愚民们连个鸡崽子也不给留,真他娘的欠收拾!来人啊,给我烧房!老子挨饿,你们受冻,公平!”
海团长在祸害百姓这一桩事业上,向来都是顾云章的知音。虽然他年龄与赵团长相仿佛,都是顾云章的老大哥,不过说到杀人放火,那他的确是对顾云章五体投地、衷心佩服。可叹海团长本来就是个野蛮的性子,在顾云章身边耳濡目染了这几年,越发成畜生了。
接连烧了几个村落的民房,他赶着几头没主儿的叫驴回来了——没粮食,硬是没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