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被他吵的心烦意乱,当场呵斥道:“闭嘴!”
沈天生如今吃的既饱,穿的又暖,夜里还有那一桩乐事可做,顾云章也总给他好脸色,他就美的晕头转向。
洗净了屁股后,他上床安歇,直睡到翌日上午才起。吃过一顿早饭,他百无聊赖,就在炕上滚来滚去。滚到炕角时,他见叠着的一件棉袄下掖了一把手枪,便拿出来掂了掂,又把眼睛凑到枪口上往里看。
顾云章见此情景,就出言说道:“别乱动,放下。”
沈天生依言放下枪——过了一会儿,他见顾云章不再注意自己,便把枪拿起来,又将一只眼睛凑近了枪口。
顾云章看了他一眼,沉声喊道:“天生!”
沈天生吓的一哆嗦,立刻把枪扔了。
这时赵团长拿着一副拐杖来了。顾云章下地拄拐来回走了两步,觉着十分顺手,高度也正合适。赵团长看自己没有白费功夫,很是高兴,又和顾云章说了两句闲话,然后便告辞离去了。
顾云章得了拐杖,行动自如许多,立刻就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随即回过头去——他发现沈天生不知何时把枪又拿起来了,一只眼睛就贴在枪口上,且用双手握了枪柄,拇指就搭在扳机上。
顾云章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子怒气。他一瘸一拐的走到炕前:“天生,过来!”
沈天生抬头望向他,直觉上感到了不好,可还垂死挣扎的做出辩解:“哥哥,这枪里面是黑的,看不清楚。”
顾云章不理这个话茬,只说:“你过来。”
沈天生心惊胆战的松手放枪,而后战战兢兢的四脚着地爬到了炕沿:“哥哥?”
顾云章单手拄拐,另一只手抽出腰间皮带对折握住,劈头就抽向了沈天生的脸蛋。沈天生挨了这一下狠的,登时疼得惊叫一声缩了脖子。而顾云章拎着皮带,告诉他道:“把手伸出来。”
沈天生吓傻了,依言将双手送到顾云章面前。
顾云章把他的手按在了炕沿上,而后就抡着皮带痛抽起来,边抽边咬着牙说道:“我让你动枪!你再不听我的话,我把你这双手剁下去!”
沈天生不敢躲闪,疼的呜呜直哭,两只手的手背很快就红肿有如小馒头。后来顾云章用皮带指了他的鼻尖问道:“以后还碰不碰枪了?”
沈天生涕泪横流的仰起脸来:“呜!再也不敢了。”
青县血战
这一年的新年来得晚,年前那冰雪就有些消融的趋势;如今出了二月二,忽有一夜春风来,虽没能吹开千树万树的花朵,但至少吹的人们都脱下了棉衣,换上了夹袄。
顾云章在休养了近三个月后,终于放开了拐杖。平心而论,这腿伤痊愈的不算理想,因为明显感觉到快走之时使不上力气;若是奔跑一阵后,整条右腿更会莫名其妙的颤抖不已。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这伤没治好,但也没治坏——毕竟是大腿骨头折了,堪称重伤,如今正常走路时不瘸不拐,也就该谢天谢地了。
赵团长见他右腿刚好便闲不住,成天不知疲倦的到处走,就给他弄了根钢制的手杖,让他拄着借点力,别累伤了骨头。那手杖细而笔直,雪亮雪亮的,顾云章很喜欢,平时总握在手里,好像随时预备着给谁一下子。
不过部下众人对此倒还淡定,因为手杖敲下来,至多打痛,不能打死;而先前顾云章在察哈尔时,手上常爱拎着一把半长不短的骑枪——那才叫吓人呢。
自从顾云章能下地后,营里就显不出海营长了。他每日必去巡视士兵,就怕这帮人憋久了要撒疯闹事。马师长见他勤谨,自己也不甘落后,时常把马师拉出来操练一番。县中百姓见了这番情景,就人人高兴——这可是正经八百的中国军队,全热河就只有青县人不算亡国奴了!
百姓们看见这几千结结实实的大兵,心里欢喜,觉着很有个依靠;却不知日本人在前两个月已然扫平了外围几乎所有的抗日武装,现在派出的两万日军和一万伪军,正气势汹汹的直扑青县!
日军这种各个击破的战术显然是十分奏效,当年九一八之后,关外抗日的队伍数不胜数,可是七年过去了,南满就剩下了这么几支孤军,北满那边抗联的队伍也都进了深山老林;南北是一样的艰难。
不过顾师的小兵们还在满怀信心的等着中央军打回来。
不敢不信,不信就绝望了。
在守城一事上,顾云章建议在西城门处驻上一个团,给他们好枪好炮,任务就是保住一条上山的道路,一旦情况危急了,也有个地方撤退。马师长听了这话,就告诉他道:“你老弟这话有理,正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我给你子弹,但我不能给你炮,炮我要留着打小日本。到时候真要是城破了,你赶紧走,我不走。”
顾云章低头寻思了半天,末了出言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马师长神情平静的告诉他:“没什么意思。我是中国军队的师长,不走满洲国的地。要是说非走不可,那我就死在这儿。”
顾云章并不动容,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这叫殉国。”
然后他用手杖在地上缓缓划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哪儿的地都能走,哪儿的粮食都能吃。我舍不得死,我留着命进山打游击去!”
顾云章和马师长是志同道不合。顾云章当惯了土匪,无论何时都想着留出后路,能打则打,打不过就跑;而马师长是讲武堂毕业后直接从军,又受了点老思想的影响,讲的是“文死谏、武死战”,心里压根儿就没安那个逃命的念头。如今两军各自忙碌起来,守城的守城,开路的开路,正是上下一起紧张之时,日伪军杀过来了。
青县那个城墙还是前清传下来的,本来就不算坚固,且又经历了岁月的洗礼,炮弹一炸就酥了。顾云章让沈天生换上小兵的衣裳,而后就把他交给了赵团长;自己则带队伍上了城头。眼看着城外山上都架起了大炮,他知道硬扛是不行了,急忙让部下到城内收油。马师长明白他是要在城外放火,让敌军不能近前,便一边派人前去帮忙,一边指挥城上几门大炮与日伪军对轰。
日军想要集中火力攻出一个缺口,而后再派坦克步兵往里冲。马师长看出那边的心思,便也针锋相对的发去炮弹,不一时便击废了对方一门大炮;日军并不在乎这点损失,继续保持火力进行攻击,片刻之后果然炸坍了城墙一角。这时顾云章率兵回来了,也不上城楼,直接就堵在缺口处架起轻重机枪,边扫射前方步兵边投去自制的燃烧弹。后来日军开来了三辆坦克,碾过火海向那缺口处开炮,几声巨响后便炸飞了机枪手,夷平了残城墙。顾云章眼看着情形危急,刚要命人搬过掷弹筒,不想后方忽然挤上来几名副官,一个个胸前全绑着成捆的手榴弹,而那为首之人正是李宝泉。
这几人飞跑出城,趟着满地烈火直接冲向坦克。其中一人未到近前便被那坦克射出的炮弹炸成飞灰;其余几人立刻俯身趴进火里,此时那坦克也就滚滚的开过来了。
城内众人眼看着这些人被碾入坦克履带之下,随即大团火焰从坦克底部向上爆开,其中两辆坦克当场就停止了前进。这时士兵们反应过来,开始密集的向余下那辆坦克投掷手榴弹,一时间那坦克周围皆有爆炸,最后竟也将它炸的没了动静。
这第一波的进攻算是被打回去了,城内外暂时安静下来。
马师长没受伤,完完整整的下城楼喝了一大壶茶水。而顾云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神情痛苦的伸长右腿——骨头疼!
这时赵团长忽然跑过来了,专门来看顾云章,且低声告诉他道:“大哥,外边的路都踩好了,正好有一条小道穿山进林子,随时都能撤。胖小儿也让我送副官那儿去了,一旦要撤,肯定有人护着他。”
顾云章把手托在大腿下面轻轻揉着:“海长山在哪个方向呢?”
“还在北城门守着呢。”
顾云章强作镇定:“马文化是要死在这里的。到时万一真抵抗不住了,你照应着点海长山,我这儿没事。”
赵团长一听这话,忽然急了:“唉呀,他那个活驴有什么可照应的?”
顾云章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面瓜似的人物虽然才干有限,但也没有野心,对自己倒是忠心不二的,便不计较,只挥了挥手:“我心里有数,你走吧。”
赵团长这边刚走,城外敌军就又开始了进攻。
这回一打就是三天三夜,中间再没有一刻的喘息时间。日军把炮并排架在山上,也不搞集中打击了,没头没脑单是乱轰,城内城外全被炸成了废墟。
在最后一门山炮也被炸瘫之后,炮兵团团长把马师长强行抗下城楼,请他立刻随顾师撤退;但他并不依从,推开团长后继续指挥士兵布防反击。
三分钟后一枚炮弹从天而降,正落在马师长身前一米处。
马文化师长以身殉国,终年三十四岁。
与此同时,顾师及马师残部穿过县城大街,蜂蛹向西,开始了大撤退。
岁月煎熬
凭借着撤退时带走的那点粮食,顾师勉强挨过了青黄不接的三月。
日军把所有火力都集中向了顾师,漫山遍野、不分日夜的进行追击。顾师被打的没有立足之地,只好闭着眼睛往前冲,硬是杀出热河,进了辽宁。
顾师士兵大多都是察南人,后来并入的马师残部则多来自河北,对辽宁一带的地理极不熟悉,时常跑着跑着就迷了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此时在满洲国全境,日军为了切断对抗日力量的给养,实行了集团部落的生活方式,将各村的百姓赶去大屯子里生产居住;以便制造出广袤的无人区,最终彻底孤立抗日士兵。
除此之外,庄稼的播种时间也都有了规定,日本人派军警前去监督百姓耕种收获,所得粮食立刻被送入屯子内的大粮库里统一保管,一次只给每户人家几天的口粮,以防百姓把余粮往外送。至于每年那种下的内容,上面政府也有规定——凡是地里长出来的、而且又能就地食用的作物,一概不许种!
顾云章在战场上混了许多年,还没见过这么绝的,他都有点傻了。
其实他也不是非得去抢粮食吃,如今只要给他留块地,他宁愿自己种粮,可现在哪座山头也不归他管,这里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托了春天的福,顾师士兵在荒山野林里用野菜榆钱填饱了肚子,并没有活活饿死。当野菜榆钱的季节过去后,顾师士兵变成了牛羊,开始吃草和树叶;树叶和草都长老了,顾师士兵又成了猴子,四处的采野果子吃。
日伪军对顾师进行了疯狂的围剿,可直剿到了这年的秋天,也没剿个成绩来。倒是顾师那边放出风声,说愿用金条换粮食,卖家定价,要多少给多少。
这可是让日本人犯了嘀咕,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里毕竟还是中国人居多。真要是一根金条换一袋米的话……
那别说附近小股的土匪,就连保安大队都得活心!
所谓磨刀不费砍柴工,日本人暂且放过顾师,先把周边的几支匪帮给清理掉了,同时得知已经有人向顾师卖去了粮食——一大车糙米,换了三十根黄光璀璨的大条子!
这位卖主是当地警备军里的一位团长,很快就被日本人揪出来毙掉了。
关外是冷,越是往北,那冬天来的越早。顾云章觉着好像是前两天刚入秋的,如今就要换上棉袄御寒了。幸而年初时在青县得了补充,现在小兵们还都有身厚衣裳可以过冬,否则冻饿之下,也不用上战场,在地上躺一宿,明早指定就投胎转世了。
此刻他坐在树下一处高高鼓起的老根子上,手里捧着个暖茸茸的小毛球。沈天生蹲在他面前,傻乎乎的伸手去摸:“哥哥,把小狗给我抱抱吧!”
顾云章把手中这个小活物送给他:“不是狗。”
沈天生两手托着那东西,歪着脑袋把脸凑上去蹭了蹭,很舒服的眯起眼睛笑道:“小狗真热,还在发抖呢!”
顾云章眼望着沈天生,就见他瘦成了瓜子脸,愈发显得一双眼睛极大,“胖小子”三个字,早就名不副实了。
“不是狗,是狼崽子。”他略觉心酸的答道:“一会儿给你炖了吃肉。”
沈天生解开棉衣前襟,低头把狼崽子抱在怀里;那狼崽子得了避风之处,就扬起脑袋看向沈天生,且张着没牙的大嘴吱吱叫了两声,又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一周。
沈天生笑起来:“哥哥,它真好玩儿。”说完他扭头打了个喷嚏,随即吸了吸鼻子:“哥哥,别炖它了,我不吃肉。”
顾云章扯着沈天生背对自己坐下了,而后就俯身抱住了他。沈天生上个月受了寒,一直处在个伤风发烧的状态,可他现在不但没有药吃,甚至想休息两天都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