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搂着沈天生,沈天生搂着狼崽子,两人一狼就在这老树下静坐了许久。
狼崽子是顾云章从个土洞里掏出来的。他本意是想偷着把它炖了、或是烤了,掩人耳目的就给沈天生一个人吃;而按照道理来讲,洞里母狼回去之后找不到崽子,必要追踪前来,到时把老狼毙了,也让大家见点油星。
沈天生舍不得吃狼崽子,抱着不肯放手;顾云章现在看他可怜,所以也不勉强;同时也知道一个狼崽子身上没有几口肉,吃下去也顶不了大用。
入夜时分,母狼果然来了——这野兽狡猾,见眼前人多,还想藏起来伺机而动;没想到海团长在外面撒尿,一眼瞟见夜色中两点绿光,登时下意识的抬手一枪,当场就把母狼给打死了。
入冬之前,动物都肥,那母狼被扒掉皮后,周身白白的都是油脂。海团长热气腾腾的煮了一大锅,也没声张,只叫来几个亲近人享用,又捡好肉盛出一小盆来,命人端去了顾云章那里。顾云章没想到自己引来的狼让海团长给吃了,不禁大皱其眉,可也挑不出理来。
他往盆里加了几大碗清水,重新生火煮开了,而后舀起一勺汤吹凉,扒着狼嘴给灌了下去。那狼崽子也是饿极了的,然而并不肯下咽那肉汤,一边张嘴一边甩头,伸着舌头很是乱叫了一阵。
如此又等了片刻,他见狼崽子并无异状,就告诉沈天生道:“天生,吃吧。”
沈天生一直蹲在盆前垂涎三尺,听了这话就抄起勺子,一口接一口的喝那没盐的肉汤。
顾云章见他一味的只是喝汤,便出言催促道:“吃肉。”
沈天生扬起头,因为喝了个热腾腾的水饱,居然感觉也挺满足:“哥哥,你吃。”然后他思索了一下,仿佛是要做出一个确切的描述:“哥哥瘦了,脸是白的。”
顾云章许久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已经有了点弱不禁风的意思——本来就是个细高挑身材,现在更是单薄的过分了。
“吃吧……”他低下头去,轻声咕哝了一句:“我饿不死。”
沈天生认真的分辩道:“人要是总也不吃饭,就会死了。”
顾云章用勺子从盆中捞出一块肉送进嘴里,一边吞咽一边在心里暗想:“我千辛万苦的熬到今天……我才不死。”
翌日清晨,海团长的副官们把狼皮粗略的拔了拔毛,然后炖着吃了。下面士兵有样学样,也在营盘附近打起猎来——他们很快就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猎物可打,于是大部分转而去挖田鼠洞。这时正是田鼠积粮过冬的时候,一个洞里有时能挖出十来斤高粱米,并且田鼠这东西也是有点肉的。
顾师在不知名的异乡密林中苦熬入冬,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
他们忘记了年月,忘记了家乡,更不知道自己已然牵制了三万多关东军。顾云章的心在永无休止的转战中冻成了铁石,战斗成了他的本能,战斗即生存。
然而未必人人都有他那样旺盛的生命力。沈天生依旧在夜夜发烧,赵团长也咳嗽气喘的病倒了。
最要命的是海团长——上个月他的小腿让子弹擦掉一条肉,伤口被冻坏了,此刻正在眼看着溃烂。
异心
赵团长坐在一处背风的山石后面,一手按住胃部,一手捂着嘴,吭吭吭的只是咳个不停。
海团长拖着一条腿,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倚着石头站住了:“老赵,把嘴堵严实了,别把肺咳出来。”
赵团长气喘吁吁的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力气斗嘴。
海团长费力的把那条伤腿甩出去,而后试探着在赵团长身边坐下了。
“老赵呀!”他闲闲的发出问题:“你什么时候死啊?”
赵团长向旁边挪了挪,而后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很轻的答道:“不会说人话就别说,那你什么时候死啊?”
海团长把自己那条肿胀麻木的伤腿在雪地里伸直了:“我啊,快了。”
赵团长侧脸转向他。
海团长已经瘦的脱了相,就剩下那股子野气还没变。探身伸手扯了扯捆在小腿上的破毡片子,他向山下做了个手势:“老赵,你瞧瞧!”
山下是层层叠叠的荒草枯树,远处可见一大片深色帐篷,一座挨一座的,是日军的营房。
赵团长把脸又埋回臂弯:“这有什么好看的。”
海团长向后靠在山石上,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听说现在满洲国有四五十万的关东军,这日本人是越打越多了啊!”
赵团长叹了口气,并不言语。
两人沉默良久,海团长忽然笑了一声。不咸不淡的开口说道:“老赵,我不想死。”
赵团长爆发似的咳嗽了一阵,末了喘着粗气嘶声答道:“屁话,谁他妈想死。”
海团长眼望前方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家穷,十四岁就上山入了伙,出生入死的一直打杀到现在,没正经享过几年福。要说让我如今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做个饿死鬼,那我不干,我不能活的这么亏。”
赵团长听出了意思来,登时直起腰转向他:“那你想怎么着?”
海团长也扭头向他凝视了,半凶恶半玩笑的低声反问道:“你说呢?”
赵团长忽然有点心慌:“老海……你别乱动心思啊,抗日总是个积德的事情,再说咱们既然早入了这一行,那就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平时就属你胆大不怕死,怎么现在还怂了?”
海团长直勾勾的盯着赵团长,情绪骤然激动起来:“我当初入这行是为了吃饭活命,不是为了当他娘的英雄!谁都知道应该抗日,可他娘的正规军都跑出十万八千里了,凭什么老子就要留在这儿喝西北风?老子今天要是死在这里了,外边都没人知道!”
赵团长听他越说越露骨,唬的连忙要去捂他的嘴,结果被海团长一下打开了手。
“老海你干什么?!”赵团长瞪着眼睛直发急:“你闭上嘴,这要是让师座听见了,你就等着死吧!”
海团长喘了口粗气,眼睛都红了:“外边要说抗日,都说顾云章如何如何,他就算真死在这儿了,也能得个虚名;可咱们呢?无名小卒,死了连个动静都没有,和他能一样吗?再说师座怎么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兵蛋子懂个屁呀!土匪的种子非要长抗日的苗,你看他都把队伍带成什么样了?咱进热河时是上万的人马,现在呢?就剩一帮半死不活的花子了!”
海团长说到这里,头上出了热汗,被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战,语气却是随之柔和了一点:“老赵,我说这话,不是责怪师座,我是觉着他干过分了。是中国人就知道抗日好,可这抗日也不是咱一家的事情,能抗就抗,抗不了就收手,干嘛非要拼个断子绝孙?下面日本人早放出话来了——缴枪不杀,还给官做。我不稀罕做它满洲国的官,我就想要一条活命。咱那师座毕竟是年轻,脑袋里除了打仗就是发疑心病,有些长远事情,他想不到。老赵,我当你是个朋友,所以把这话全跟你说了,你要去告诉师座,我也不在乎;留在山上横竖都是一死,早两天晚两天怕什么。”
赵团长深深的垂下头去,半晌过后嗫嚅着说道:“老海,我也不想死啊……我那老婆还在白家堡呢,当年临走时她怀了俩月的身孕,也不知道那孩子养没养下来,她自己是死是活……我老家就在本溪,原来我跟她说等我以后不干这行了,就带她回老家买地盖房,好好过日子;可是……”
海团长见赵团长活心了,就伸手连推了他几下:“你别在那儿嘟嘟囔囔,你要是也觉着我这话有理,咱跟师座说说去?”
赵团长心思细致,尽管被海团长搡的直晃,却是不肯起身:“老海,咱要是真把这话说给师座听,他同意倒也罢了,他一旦不同意,那咱俩可是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海团长愣了一下,随即脑筋一转,明白过来:“那咱偷着跑?”
赵团长叹了口气:“老海,我舍不得大哥,不放心他。我想把他也劝下山去,咱们这些人一起出来的,最好是能一起活下去啊。”
海团长瞄着他:“你敢去劝?”
赵团长无精打采的摇了摇头。
海团长把脸转回前方,长久的沉默了。
海团长坐在雪地上,身体在不知不觉间被冻僵了,头脑却是在一直高速运转着。
最后他用手肘杵了赵团长一下,探头过去说道:“哎,我想了个主意,兴许能把他给弄下去。”
赵团长立刻伸出耳朵:“说!”
在海赵二人躲在山石后嘁嘁喳喳之时,顾云章正蹲在一处简易窝棚中生火。
沈天生躺在一堆干草上,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饿。
一只小狼夹着尾巴溜进来,趴在了沈天生的身边。
这两个月前抱回来的狼崽子已经长开了身体,乍一看像只半大的瘦狗。沈天生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灰毛球儿”,就像他自己的外号“胖小子”一样,非常的名不副实。灰毛球儿在沈天生身边什么也吃不到,时常一走两三天,自己去觅食,然后再一路追踪着跑回来。
顾云章屡次想要把灰毛球儿杀掉吃肉,可沈天生对它有了感情,哭天抹泪的硬是不让。顾云章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也明白自己这是在往绝路上走,对于沈天生来讲,一个灰毛球儿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既然如此,索性就依着他的意思手下留情,也好让他心里高兴一点。
顾云章已经饿了两天,只能从雪地下挖草根吃。沈天生吃了草根就肚子疼,所以他现在把身上的牛皮武装带解下来割碎了,准备试着煮一煮——万一真能吃,那肯定要比草根强一些。
铁皮罐子里的冰雪已经融化成水,顾云章不等它沸腾,就把两段皮带扔了进去。
而后他起身走到草堆旁坐下来,先伸手把挤在两人中间的灰毛球儿拎起来放到一旁,而后将沈天生的上半身揽起来搂进了怀里。
沈天生是细脖子挑着个大脑袋,昏昏沉沉的靠进顾云章怀中。他那脸蛋上赫然几处鲜红冻疮,又痛又痒的,但因无力去挠,所以只偶尔挤眉弄眼的就地蹭一蹭。
灰毛球儿低低的嚎了一声,走过来在沈天生脸上舔了两下,而后夹着尾巴又溜出去了。
沈天生在顾云章的怀里睡着了。顾云章抚摸着他那一头乱发,心里时而空荡荡,时而乱纷纷,一时竟是出了神。
忽然窝棚门口有人伸进头来,轻声唤道:“大哥!”
顾云章惊的一哆嗦,定睛看时,却是赵团长。
赵团长脸上神色不定,开口便道:“大哥你去瞧瞧吧,有一个班的小兵带着枪下山了!”
时局如此艰难,顾云章料到会有人开小差,所以也不动容。把沈天生放回草堆里,他起身弯腰钻出窝棚,顶着刺骨寒风说道:“走吧。”
相劝
赵团长把顾云章领到了海团所宿的营地前。
顾云章见营内——也就是一片枯枝烂草破毡子搭出的窝棚内,已然一片空荡,枪支弹药也都不见了,便叹着气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赵团长瞄着他的脸色,也没看出个阴晴来,就迟疑着未敢说话。
顾云章心里其实很平静,还是那句老话——扛枪吃粮,一旦没粮吃了,你就不能再逼着人给你扛枪。这道理放哪儿都准,想做大当家的,就得有这个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