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审视着窝棚站了片刻,他渐渐又觉得有些不是味儿。
顾云章认为自己珍惜海长山是个战场上的人才,对他一直挺够意思;往年遭了败仗,也总是让他先跑,自己殿后。虽说前边有那个扛枪吃粮的道理,不过从感情上来讲,海长山真不该在这个时候抛下自己带兵投降,这太不仗义了。
顾云章现在连拎枪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所以那怒火也随之微弱起来,火苗在心中略跳动了几下便彻底熄灭。他问赵团长:“海长山把他的人全带走了?”
赵团长小声答应道:“全带走了。”
顾云章后退一步,倚着大树站住了。
赵团长手里攥着一把汗,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幸亏天冷,人那头脸都冻的紫里蒿青的,气色上看不出异常来。
顾云章心算片刻,发现这回自己身边也就剩下八九百人了。
他并不因此长吁短叹,扭头对赵团长下令道:“赵兴武,让下面收拾东西拔营,咱们得马上换地方!”说完他扭身便走,要把沈天生安顿到骡车上去。
赵团长站在后方,见他走路时那条右腿不得力,脚下迈步都不稳当,就心里难受,恨不能将他扛到山下去。可是这个小大哥生着诡异狠毒的性子,他不敢真扛,只能是按计划一步一步的劝着来。
顾云章走到了窝棚前,弯腰钻了进去。
眼前情景让他怔了一下——干草堆上空空荡荡,沈天生不见了。
他以为沈天生是爬出去解手了,就转身回到外面四处张望了一番——可依旧是没有沈天生的身影。
他知道沈天生是从来不乱跑的,所以一颗心立时就提到了喉咙口。刚要找人询问时,赵团长的副官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劈头就对顾云章喊道:“师座,不得了啦!海团长带人下山了,把胖小儿也给背走了,我问他干什么去,他不说,还让我转交给你一封信!”
顾云章从副官手中接过信来,见那信封是用旧报纸糊成的。撕开封口倒出一张粗黄信纸,他展开后扫了一眼,见上面写了满篇大字,一个都不认得,便心急火燎的送到那副官面前:“读!”
副官也知道是出事儿了,接过信来张口就念:“师座,对不住,我要带兵下山去了。现在抗日没有前途,咱们都是苦出身,熬到今天不容易,何必要在这里送命。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知道你没有投降的意思,所以把你那个胖小儿给带走了。你说我逼你也好,说我求你也好,总之我是希望你能保住性命过日子。你恨我,我也认了。海长山敬上。”
顾云章眼前一黑,双腿一软,险些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
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夺过信纸叠好,将其揣进口袋里,而后对那副官挥了挥手:“我这儿没事了,你赶紧去帮你们团长准备转移!”
那副官也在这队伍里许久了,知道顾云章性情阴鸷,就对那个傻小子好。军中这事儿并不少见,所以旁人都暗笑称顾云章精明太过,所以娶了个傻媳妇儿。现在那小子被海团长掳跑了,顾云章却是并不失魂落魄,可见这傻媳妇着实是不值钱的。
副官领命离去,顾云章钻回窝棚中,见那锅里还清汤寡水的煮着两块皮带,就将手伸进那半滚的水中捞出一片来,迷迷糊糊的塞进了嘴里,也没觉出烫。
在沈天生躺过的草堆上坐了片刻,他忽然反应过来,一跃而起跑了出去。
奄奄一息的顾师上了路,七死八活的走去了四十里外的一处山上。为了占据有利地形,他们现在是日益上攀,一旦动身就是爬山。
这回站在山顶,山下情景看的真真楚楚的。傍晚时分这些人重新扎了营,也没饭吃,就各自裹着破棉衣蜷进窝棚里睡觉。
赵团长找到了顾云章,陪着小心说道:“大哥,听说海长山把胖小儿给带走了?”
顾云章当时正坐在一块老山羊皮上,听了这话就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低下头去:“是。”
赵团长穿着一条裤筒有老树干那么粗的大棉裤,很费力的在旁边蹲了下来:“那……可怎办呢?”
顾云章第一次很明白的对外人示了弱,然而态度依然镇定,并不惶恐:“我不知道。”
赵团长搓了搓冻僵的手:“大哥,我说句大胆的话,你听了别见怪啊……”
顾云章也不看他:“说吧。”
赵团长低下头,犹犹豫豫的说道:“要不……咱就真别打了,满洲国有三千万百姓呢,不也都生儿育女的过着日子?也没见谁因为当了亡国奴就上吊抹脖子了。咱们一支外来的队伍,就说抗日对,那也不能把千斤的担子全揽到咱们身上啊。再说胖小儿已然落他们手里了,毕竟是相好一场,不能眼看着他在外面受罪不是?唉,那孩子多好啊,虽说是不聪明,可又听话又善良,咱们过这日子多苦啊,从来没见他闹过。”
顾云章听过这一番话,沉默半天后才作了答复:“我活了这二十多年,小时候是人欺我,长大后是我欺人,从小到大没就学过好。”
话说到这儿就没了。赵团长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下文;自己琢磨片刻后,仿佛是明白了。
顾云章从小到大,坏事做绝,唯一的义举便是抗日。他自己也觉着这桩举动是伟大的,所以胸中但凡还有一口热气,就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他不是很懂国家民族的大道理,也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孤军奋战与国家民族联系起来——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不敢有那个奢望。他只是想将这场不平凡的事业进行下去,仅此而已。
这种执著心已经隐隐有了信仰的意思,不过顾云章本人对此毫无意识。海团长说得对,他看起来城府颇深,其实脑子里除了打仗就是发疑心病,思想简单得很,永远不成体系。
赵团长多吃了十几年的米面,见多识广,体会到了顾云章的心意。
这可让他挠了头。顾云章要是单纯的糊涂倔强,那倒也好办,他有耐心慢慢劝;可顾云章现在的头脑挺清醒,心里还憋着一股子驴劲——这人一旦满腔热血,那就不好摆弄了。
“那……”赵团长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你就不管胖小儿了?”
顾云章用力的揉着右大腿,并不回答。
赵团长有点无计可施了,又不能在营地里向顾云章动手——当初海团长曾提议两人联手,再带上几名亲信副官,硬把顾云章绑下山去;可后来仔细一想,他否决了自己的主意。在这顾师里面,顾云章是毋庸置疑的大哥,到时候他一瞪眼睛,副官们肯定会吓个稀软;若真要是冲突起来,他、以及赵团长,也得一起怂了。
所以这二人兵分两路,山下那位唱白脸,山上这位唱红脸,想要内外一起使劲,把顾云章哄下山来。
目前看来,计划仿佛是要失败了。
入夜时分,顾云章蜷成一团缩在窝棚里,就觉着身下腾云驾雾的,也不寒冷饥饿了,只是一阵阵的发昏。他知道自己这是虚弱到极点了,所以强撑着不敢睡觉,只怕自己一闭上眼睛,就再没日子睁开。
“海长山把天生带下山去……”他迷迷糊糊的想:“应该总能给他口饭吃……傻东西那病都是饿出来的,喝两顿米粥就能好……”
半睡半醒的熬到了午夜,外面哨兵忽然大叫起来。顾云章听得真切,登时就四脚着地的爬了出去:“喊什么?”
那哨兵见自己把他给惊动出来了,便在恐慌之余结结巴巴的做出了解释。原来这哨兵正在瞌睡,忽然感到有舌头在舔自己,睁眼一看,是灰毛球儿,险些当场吓碎了胆。
顾云章见无大事,就打算回去继续养神。然而在即将转身的那一刹那,他骤然发现山下隐约晃动了光点。
他停住脚步,先怀疑是狼,可仔细一瞧,那光色浅黄,绝非狼眼。
倒像是手电筒在发亮。
顾云章一个激灵,立刻快步跑回去四处敲打了窝棚外壁,同时大声喊道:“都给我醒醒!小日本摸上来了!”而那灰毛球儿站在一边,也跟着昂首伸颈发出长嚎,听的人心里发瘆。
天生
日军原来是不敢夜里追击的,因为摸不清山路,怕追击不成,反遭埋伏。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海团长做向导,日军一路顺顺利利的就上了山,连个野兽都没有遇到。海团长熟知顾云章的秉性,见先前的营地已被废弃,便领着队伍拐进小道,一路向上跋涉而去。
要不是灰毛球儿吓了那哨兵,那哨兵又惊了顾云章,那日军这一趟夜袭,就十有八九会大胜了。但顾云章既然提前发现了他们的行踪,那这十之八九的把握也就立刻弱化为了十之一二——顾师所占的位置实在太好,只要把机枪往四方山石上一架,那山下就没有扫射不到的地方!
顾师的士兵强挣着爬起来,抄起步枪各找地方隐蔽了,而后就伸出枪口,瞄着那隐约光点扣动了扳机。
双方就此交了火。顾师因为缺乏子弹,所以全是点射,零零碎碎东一枪西一枪的,让下面日军摸不清位置。后来一位山崎小队长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让后面发射照明弹,想要彻底看清顾师的确切方位。他一下令,后面士兵就放下掷弹筒立刻执行,旁边的海团长想要阻拦,已然晚了。
事实证明,山崎小队长的照明弹给他自身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光芒从空中笼罩了半面山,山上的机枪手趁着这个便宜,对着下方那士兵密集处就扫了一梭子,一颗子弹都没浪费,当场就打倒了一排,包括山崎小队长本人。日军慌忙还击,可是机枪手早就缩到山石后面去了。
这恶劣的地势真是要了日军的命;而海团长知道这仗不好打,所以悄没声息的藏在树丛里,好像是也在战斗,其实并不真卖力气。
这一仗断断续续的打到了天明,这时日军后方的支援部队也赶上来了。长枪短炮的重新支好武器后,却是暂时停了火。
停了火,只留一队士兵守着枪炮,其余众人躲在一处小山包后面,开始垒灶做饭。饭是白米饭,菜是炖猪肉,大锅架在火上咕嘟咕嘟的开着,那肉香顶风都能飘出十里。日军和海团士兵找安全地方坐下了,捧着海碗吧唧吧唧好顿大嚼;而海团长的副官则被揪了出去,拿个电池喇叭开始向上喊话:“师座啊,我是海团长的副官王瑞和。现在山上山下全是日本军队,咱是真打不过他们;日本人说了,像您这样的人物,只要肯投降,马上就送您到新京当大官去,房子、地、钱……您要什么给什么,准让您活的风风光光,绝对比现在舒服一万倍!师座,人生苦短啊……”
这王副官在下面吵吵嚷嚷,说个没完没了。而顾云章藏在山石后面,心里听的十分烦恼!
他都烦恼了,旁边小兵们就更是抓心挠肝——这帮人倒不是惦记着当官,主要是馋的有点受不了,肉味实在是太浓郁了,香的都刺激人;这要是能下去吃上一顿,死了都不冤!
侧过脸从山石边缘向下望了一眼,顾云章不动声色的把手枪悄悄伸出去,一枪就把王副官的脑袋给打爆了。
山下之人慌乱了一阵,山上之人看了他这个举动,则是立刻死了心,知道自己是吃不上那口饱饭了。
日军中的一位中队长命人把王副官的尸首拖下去,而后拿了个新喇叭递给海团长,让他去劝。
海团长端着碗一摇头:“我已经够王八蛋的了,你还逼着我到人前现眼去?”说着他用筷子往旁边一指:“你用那个傻小子试试,那是我们师座的相好,肯定有面子。”
顾云章在山石后面静坐片刻,没有听到山下再鼓噪,就很谨慎的探头望了下去。
远处的情景让他立时睁大眼睛,同时心口一痛,仿佛让人捅了一刀。
沈天生垂头站在阵地前,后面有个士兵紧紧抱着他的腰——他病的太久,已经站不住了。
顾云章凝望了沈天生片刻,然后转回身来靠着山石,拿起手枪退出空弹匣,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只满弹匣压进枪里。
“我这些年杀人无数……”他冷冰冰的想道:“何必要在乎这么一个傻子。”
此刻山下又起了声音,发言人换成了一名日本翻译官:“顾师长,你们已经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不如放下武器投降,皇军一定会大大的优待你们!可你们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皇军不客气了!你所喜欢的青年就在这里,你如果顽抗到底,那我们也不能再仁慈下去……”
海团长在一旁的树丛后听着,就觉着翻译官这话说的有问题——这是劝降还是激将?再说不仁慈能怎么着?真杀了沈天生?那别说顾云章了,自己都不能让——沈天生这回要是送了命,那自己以后就没脸、也没胆再去见顾云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