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把子弹上了膛,而后仰头望着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随即他侧身抬手,握枪瞄准了沈天生,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过后,子弹穿过沈天生的胸膛,击碎了后方士兵的胸椎。两人在子弹的冲击下像稻草人一样向后仰去,最后沉重的摔倒在了雪地上。
赵团长刚搬了一捆手榴弹过来,见状就怔住了:“大哥,你——”
顾云章向周遭机枪手做了个射击的手势,而后在骤然爆发的枪声中大声吼道:“那小子我不要了!”
顾师士兵见师座把相好的都给打死了,心中就凛凛然起来,鼓起了同归于尽的勇气来拼命。而下方众人、尤其是海团长,知道顾云章这是被逼急了,就连忙组织还击。双方打了一阵,顾师的投弹手向下扔去手榴弹,日军也往山上开了炮。
山上山下一片乌烟瘴气,日军正在加紧装炮弹,忽听头顶传来一阵呐喊,抬眼一瞧,竟是顾师迎着枪林弹雨冲下来,要打白刃战了!
海团长见势,对着自己队伍一招手,然后扭头就往山下跑——他不能见顾云章,没脸见,就算顾云章不说什么,他自己心里也受不了。
海团一跑,旁边有些日军士兵受了鼓动,懵里懵懂的也跟着逃,阵地顿时就乱了套。而顾师士兵就像那饿红了眼的狼群一样,什么都顾不得了,全凭本能厮杀,把那措手不及的日军砍的抱头鼠窜,不一会儿地上就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首。
日军是退下去了,顾师这边也死了百十多人。活着的士兵们血淋淋的拥到山包后面的大灶前,发了疯似的用手抓了肉饭,和着人血往嘴里塞。后下山的人见自己是挤不上去了,就转而去阵地上翻尸首,从日军身上里找糖果和压缩饼干吃。
顾云章拄着一杆步枪,气喘吁吁的行走在死人堆里。
他那右腿累狠了,发抖到了不听使唤的程度。于是他索性扔掉步枪跪下来,一边爬一边扒开身旁那层层的尸体,想要找到沈天生。
在阵地中央,他竭尽全力抬起一截没头没尾的躯干,然后看到了沈天生的面孔。
沈天生半睁着眼睛,口鼻间居然还存着一丝活气。
顾云章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天生?”
沈天生缓缓的转动眼珠,望向顾云章。
他那双大眼睛亮了一下,满是血污的小脸上露出了一点疲惫而欢喜的笑意,嘴唇微颤着做出一个口型:“哥哥……”
顾云章把手插进沈天生的腋下,而后一点一点的后退,奋力将人从尸首堆里拉扯了出来。
“天生……”他从日本兵的尸体上解下了皮带:“你别怕,我带你回去。”
顾云章让部下小兵帮忙将沈天生扶起来趴到自己背上,然后用皮带把两人拦腰捆在了一起。
沈天生的脑袋沉甸甸的枕在他的肩膀上,两只手臂也软绵绵的搂了他的脖子。顾云章双手托住沈天生的大腿,一咬牙站了起来。
没有人敢跟着他,他就这么背着沈天生,孤零零的走向了上山的道路。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听见沈天生在自己耳边气若游丝的说道:“哥哥,我昨天吃到饭了……还有肉……你怎么不来吃呢?”
顾云章拖着一条腿往前走,那眼泪就滚过面颊,结成了冰珠子。
沈天生现在回光返照,精神上倒还健旺了一点,有力气继续说话:“我想给你留一点,可是他们不让……哥哥,你现在去吃吧……”
顾云章吸了吸鼻子,终于开了口:“天生啊……”
他的睫毛上满是泪水与冰霜,眼前迷迷蒙蒙的看不清路:“我喜欢你,真的。”
沈天生很亲昵的把脸在顾云章的肩头蹭了蹭,而后困顿的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轻:“哥哥,我也喜欢你。”
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口鼻中喷涌出了浓重的鲜血:“哥哥,我身上疼……”
顾云章的伤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一个踉跄向前扑倒下去,就看见鲜血从自己的肩上一滴一滴的落进了雪中。
他开始像野兽一样四脚着地的向前爬,身后留下了一长串血滴痕迹。沈天生昏昏沉沉的伏在他的背上,低而含混的又说了一句:“哥哥,我身上疼……”
然后他那搂着顾云章的手臂缓缓垂了下去,指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线。
顾云章停住动作,眼望地面试探着唤道:“天生?”
周遭一片静默,再也没有人会欢天喜地的回答他一声“哥哥”了。
无路
顾云章在山里选了块平坦开阔的好地方,然后把沈天生解下来放在了一旁。
他找来一杆破枪,跪在地上用力掘那冰雪冻土——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一鼓作气的真挖出了个大坑。
翻身滚进坑中,他坐在半人来深的坑底,掏出匕首来平整四壁,把里面修的方方正正。
连滚带爬的攀回地面,他累出了一身一头的热汗。强挣着挪到沈天生身边,他把人拉过来抱进怀里,又掀起棉袄,把里面那破衬衣撕下一截子来。
抓起雪块蹭掉了沈天生口鼻上的血迹,他用衬衣布当毛巾,为沈天生擦净了脸;又用手指给他理顺了头发。
沈天生的衣服太脏太破了,顾云章扯着那袖口衣襟使劲抻了半天,可终究还是整理不出个形状来。后来他停了手,弯下腰把脸埋进了沈天生的胸口——全是鲜血凝结成的冰。
他吭哧吭哧的哭出声来,并非撕心裂肺的嚎啕,就只是闷声闷气的,哭声全堵在了胸口。
片刻后他止住哭泣,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涕泪,而后托起沈天生的后脑勺,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蛋,亲了亲他的嘴唇。
沈天生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就像是平时入睡时一样。顾云章凝望着他的脸,哆哆嗦嗦的继续流眼泪,等着他睁开眼睛,再喊自己一声“哥哥”。
他等了许久。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当空,雪地反射了阳光,天地一片寒冷明亮。顾云章抬手搓掉冻在睫毛上的冰霜,而后自言自语道:“死了好,活着也是跟我受罪,早死早托生,死了好。”
他那右腿已经是完全无力了,只能像走兽一样爬行。把沈天生拖到了坑边,他躺下来抱住对方,翻身滚进坑中。
他躺在坑底,将沈天生抱在身上,嘴里又喃喃自语道:“天生,这里也冷啊。”
他在坑底躺了半个下午。沈天生死了,他连张裹尸的草席都拿不出来,只能是躺在这里,用自己的身体给他暖暖土地。
末了他坐起来,把沈天生规规矩矩的摆成了仰卧的姿态,又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脱下棉袄盖在了沈天生的脸上,他穿着一件破烂衬衣爬上地面,然后将那堆在一旁的松土掬起来,一捧捧的撒入坑中。
“走吧……走吧……”他含着眼泪忽然笑了一下,魔魔怔怔的大声说道:“记住,下辈子遇见我要绕着走,和我在一起没有好下场啊!”
顾云章穿着一件单衣回了营,这时就有个连长走过来告诉他,说是赵团长带着警卫班也走了。
顾云章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你怎么不走?”
那连长答道:“我不走,都走了,谁抗日啊?”
顾云章瘸着一条腿,先是望着那连长发呆,而后忽然爆发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踉跄着离开了。
灰毛球儿在这年的三四月中快速长大;山下那一片渐渐腐烂的尸体成了它最丰盛的食物;它的身躯健壮起来,毛发也有了光亮,看起来已然成为一只很威风的大公狼。
它依旧是隔三差五的出现在顾师营地中,并且会准确的钻进顾云章所住的窝棚。开始时它显然是在找沈天生,后来长久的找不到,它便来的渐渐疏了。
顾云章没有再打它的主意,他想沈天生要是活着,一定舍不得让自己杀了这狼。
关东军纳了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除不掉顾云章这一支队伍!
日本人把小集团部落并成了大集团部落,无人区内的房屋一概烧掉;同时把那投降叛变过来的中国士兵聚集起来,组成了十几支游击队,采取“狗虱战术”,一旦发现顾师踪迹,就咬住不放追逐下去,让顾师总拖着一条尾巴。除此之外,日军大规模的进了山林,像筛子一样一遍一遍的搜查,让顾师根本无处安身。
时间进入六月,顾云章真是挺不住了。
日军满山的撒传单,反复的表明只要你肯投降,那不但没有生命危险,而且还会得到房子土地,让你自由自在的过上好日子。
顾云章的部下死的死,跑的跑,如今就只剩下了两三百人。这天他把人召集起来,开口便道:“走,下山抢粮去!”
部下众人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师座,咱们现在还敢下山?”
顾云章把手伸进衣袋里,抓住那仅有的一把子弹:“与其坐等着饿死,不如下山碰碰运气。”
有些士兵是亡命之徒,听了这话就十分赞同:“师座说得对,咱们死都不怕,还怕下山?”
顾云章也没指望着全体同意,晃荡着那口袋子弹就率先向前走去了。
顾云章不是特别爱财,然而十分惜命。他很怕死,可惜造化弄人,总是让他为了活命而卖命。
这帮衣衫褴褛之徒沿着小路溜下山去,也不讲战术了,饿狼似的直奔村庄——当然,现在叫做“集团部落”了。
发疯似的一路打进去,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幸运——驻守在此地的一个日军小队早上进山搜寻顾师去了,村里只有十多个伪军看家。伪军见顾师从天而降,大惊之下无力还击,居然逃入山里找日本靠山去了。顾师趁此机会打开粮仓,赶过大车就往上装粮食。
这是个小集团部落,日本人往那粮仓里一次只放两三天的高粱米,所以顾师可劲儿抢也抢不到许多。及至装好粮食要赶车走时,有村民上来拦路了,也不蛮横,只说:“长官,粮食你吃,可能不能多少给孩子留点儿?日本人送的米面都是有数儿的,多一口也不给,这往后还有好几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