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章本来见了这些粮食,心里就憋着一股怒气;这时听那村民做小伏低的罗嗦不止,干脆抬手把枪管抵在对方额头上,不假思索的就扣动了扳机。
那村民都是有家庭的,家里人见他被打死了,立刻就哭嚎着冲了上来。顾云章等人见大车赶不出去了,当即露出土匪本色,抽出长刀就是一顿乱砍。临出村时因见一户院子里养了不少家禽,那空着手的士兵便踢开院门,乱纷纷的拎走许多鸡鸭。
离开村落后进入山中,士兵在树干上将鸡鸭都摔死了,然后装进麻袋里一路拖行。寻到一处僻静地方后,这些人停下来埋锅造饭,顺便把鸡鸭也扔进了火堆里——还没等肉熟呢,就有人亟不可待,抓起一只来连毛开啃。
这一顿大餐让士兵们知道了吃饱喝足的美好,于是在几天之内陆陆续续的又跑了五六十人;同时抢粮一事暴露了顾师的行踪,日军和伪军们就一起蜂拥而至,将这一片山区围了个水泄不通,誓死要消灭顾师,活捉顾云章!
坍塌
一九三九年七月,顾云章被两千日军围在了一座小山头上。
此时他手下只剩下了六七个人,都是先前队伍中最坚定的抗日派。因为日本人前两天曾经放火烧过山,所以他们现在连野菜树叶都吃不到了。幸而彻夜的大雨浇灭了山火,让他们暂时还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起坐。
日军很有耐心的日益缩小包围圈——他们不再急着强攻,因为知道顾云章,这个满洲国治安的毒瘤,这回是插翅难飞了。
没人愿意死,不过当看清自己身处的绝境之后,那感觉常常是生不如死。一对同来参军的亲兄弟受了枪伤,因为不愿最后落在日本人手里,所以退下枪中子弹交给同伴,而后一起爬去僻静地方,用刺刀抹了脖子。
顾云章委顿着坐在半截老树桩前,心中一片空荡。
周遭隐约回荡着喇叭的声响,昼夜鼓噪着日军的宽大政策。关东军本部有命令,对待顾云章一是劝降、二是活捉;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对不许射杀。
顾云章现在已然成为了满洲国中一个抗日的符号,符号即榜样,榜样即号召,号召即力量。
死掉的榜样将永远是榜样,而满洲国不需要这样的榜样!
所以要让他活,好好的活,让民众们看看,看看抗日英雄顾云章是怎样吃着满洲国的饭食,住着满洲国的房屋,领着满洲国的俸禄!
日本人要让顾云章这个榜样活着坍塌掉,变成废墟,变成历史,变成笑话!
政府的思想总是深邃连环的;可顾云章此刻依靠树桩坐在泥水里,心中唯有一片空荡。
他不悲伤,不恐惧,他是沮丧。
他此生唯一的伟大事业已然画上句点,他失败了。
他生于泥涂,长于市井,臭名昭著,卑微如尘;只有这场战争让他一度感到了自己的不平凡——可终究还是失败了。
有士兵冲下山去,一刀捅死一名日军,随即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一名伪军探头探脑的爬上来,顾云章一眼觑见了,身体没动,抬手一枪正中那人的眉心。尸首咕噜噜的滚下去,不远处的草丛中起了低低的惊叫,原来敌兵已经近在咫尺。
一个小兵气喘吁吁的爬过来,费力的起身跪在了顾云章面前:“师座,他们上来了。”
顾云章半闭着眼睛,方才那一枪竟是耗尽了他的体力。
小兵从腰间拔出手枪,双手捧着送向顾云章,同时声音颤抖的请求道:“师座……你帮帮我吧。”
顾云章缓缓转动了眼珠,望向那个小兵。
小兵满脸是血,一边耳朵都被火烧焦了。
顾云章深吸了一口气,而后从他手中接过手枪,竭尽全力的举枪抵住了他的额头。
那小兵咬住牙关,紧闭了眼睛。
顾云章笑了一下,而后拼命扣动扳机。
小兵的脑浆崩了他一手一脸。抬袖子抹了一把,他低声自语道:“跟我的都没有好下场。”
随即他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草丛里骤然站起一排日本兵,离弦之箭一般窜起来猛扑向顾云章。在“咯哒”一声轻响之后,那把空枪被一名日本兵夺过来远远扔开,而顾云章则被五六个人合力死死按倒,头脸都扑进了泥水中。
“顾云章!”一个处在变声期的小日本兵站起来,扯着破锣嗓子欣喜若狂的向山下呼喊:“顾云章!顾云章!!”
他只会讲这三个字的中文,所以不知疲倦的放出刺耳声音,以宣泄这种大获全胜的快乐:“顾云章!顾云章!!”
附近的日本兵蜂拥而至,全都来看顾云章。这时一名战地记者也从后方挤上来了,端着相机用日语大声指挥了一通。
闲杂士兵立刻散开,而那率先冲上来的几名日本兵则围着顾云章蹲成半圆,一人一只手按住他,同时扭脸面对镜头,露出灿烂笑容。
一张照片拍完后,这几人又把顾云章从泥里薅起来押在身前,让相机记录下顾云章被捕时的狼狈相,以及自己当时的英姿。
顾云章此刻已然昏迷,人事不省。
两名中佐级别的军官一路飞跑上来,气喘吁吁的停在了顾云章面前。那战地记者见状,就又招呼了一声。
军官在确定眼前这人的确就是顾云章后,登时快活的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命令士兵把顾云章架起来,自己则昂首挺胸站在旁边,手拄军刀面向了镜头。
漫山遍野的日本兵都在欢呼:荣耀啊,天皇万岁!
而由中国降兵所组成的游击队们,则是各自拎着枪低下了头。
日本士兵快速卸掉了顾云章身上的枪支和子弹带——子弹带是空的,一支手枪也是空的,只在一杆步枪里面还剩有一发子弹。
他的头发长已过耳,浸满污泥;半截手臂从散碎了的衣袖中伸出来,枯细如柴;两边面颊深深凹陷下去,青灰瘦削似鬼。日本军医赶上来拿出一瓶葡萄糖水,捏开他的嘴唇强行灌入;随即有士兵捆绑了他的手脚,将他抬起放到了担架上。
照片在翌日清晨就登上了满洲国内的大小报章,先让民众们瞻仰一下这治安毒瘤的尊容——破衣烂衫、骨瘦如柴、气息奄奄、肮脏不堪。
而在这天下午,也就是顾云章刚被抬回日军营地之时,赵兴武被日本军官找过去,让他再认一认这俘虏的身份。虽然日军早从照片和通缉令上见过了顾云章的面貌,可毕竟不是熟人,不敢百分之百的打包票。
赵兴武一眼瞧见躺在地上的顾云章后,顿时就哭着跪下了。
“大哥……”他把骷髅一般的顾云章扶起来抱进怀里,涕泪横流的边哭边说:“这才几个月没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大哥你别打啦……再打命都要搭上了……”
顾云章被他这样摇晃吵闹了一顿,倒是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靠在赵兴武的怀里,放出目光望着前方的日本兵,心如明镜,面无表情。
他这几年为之出生入死的事业已经到此为止;又因为他在第一次自杀失败后不肯再死,所以终于没能做成名留青史的英雄。
他那曾经的浴血奋斗变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今后的岁月里,他对于这一段历史永远保持了沉默。
而在世人的眼中,他先前作恶,后来降日;只有一类词形容他最合适——汉奸,叛徒!
无所求
一九三九年八月,新京车站。
火车在一片轰隆巨响与雪白蒸汽中缓缓驶入站内。在客车开门之前,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齐步跑上月台,在车尾包厢前立正分成两列,戒备森严的立出两道人墙。
随后,守备队司令八十川少将在卫兵的簇拥下,威风凛凛的穿过空荡月台,停在了两列宪兵之前。
车门开了,一名日本军官率先下车,向八十川少将行过军礼后便侧身退到一旁;随即一名黑衣男子在两个日本兵的押解下,弯腰走了出来。
八十川少将个子不高,此刻就微微抬起头放出目光,饶有兴味的审视着这颗刚被割下的满洲国毒瘤——顾云章!
顾云章有着苍白的脸色和乌浓的眉睫,眼神中带着点险恶的压迫感,没有头发。
上个月日本人剃掉了他那藏满虱子跳蚤的肮脏长发,又把他整个的放进药水桶里浸泡了一通,顺便给他吃了几颗打虫用的药糖;总算消灭了他身体内外所有的寄生虫。照顾他的勤务兵十分敬业,用硬毛刷子蘸肥皂水把他狠狠的清洁了一通,连指甲缝里都刷出了鲜血。
经过了这一番炮制,顾云章真是干净透了。
干净的顾云章变成一具形销骨立的行尸走肉。或许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长久的保持沉默,不肯理会任何人的搭讪和挑衅。
这样的顾云章看起来格外的阴森,几乎让人发瘆。
八十川少将通过通译官,向顾云章问了好。
顾云章把手杖拄在了水泥地面上,而后眯起眼睛看了对方一眼。
抗日抗到这种程度,连日本人都不得不对他心生佩服。八十川少将对顾云章身后的押解士兵一挥手,示意他们收回手枪退下;而后对着顾云章温和笑道:“顾先生,我们的南方总司令官一直在等待着您的到来,请跟我走吧!”
顾云章一点头。
八十川少将见他瘸着一条腿,便特意放缓了行走速度。而顾云章低头跟上,依旧是不说话。
日本关东军总司令官南方大将亲自会见了顾云章。
南方大将很亲切,愿意把通化省警察大队的队长一职留给顾云章。见顾云章表示拒绝后,他提高价码,开出了第十警备区中将司令官的位置。
顾云章说:“我打了这些年的仗,已经搞坏了身体,没有精力再带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