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沈天理登时险些笑断了肠子。

  他一直看不起顾云章,所以对方那俨然模样让他感到尤其滑稽:“你要去谋什么事?哈哈……摆香烟摊子吗?顾先生,等你有了发财机会,千万通知我一声,我也跟你入一股子……哈哈哈……”

  顾云章见他笑的满脸通红,也觉出了几分趣味:“怎么,你手里缺钱?”

  沈天理笑的喘不上气来,张大嘴巴对着顾云章点点头。

  顾云章向前坐起身来,很认真的告诉他道:“你再等等,我有办法。”

  沈天理深吸一口气,而后抬手捂住眼睛,人还荡漾在大笑的余波中:“好,好,我可从此就眼巴巴的等你发财了!”

  

  沈天理本拟着过来搞个偷袭,将顾云章痛殴一顿,以报昨夜之仇;哪知被顾云章这么一本正经的打了岔,那仇恨也就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

  顾云章掀被子起床,轻手俐脚的穿戴整齐了,然后就端着脸盘牙具去厨房找水洗漱。沈天理一路跟随,痛快而恶毒的将他狠狠谩骂挖苦了一通。顾云章好脾气的听着,毫不着恼。

51 玄虚

  沈傲城派家中听差出门,去请顾云章来家中吃早饭。听差站在顾家门口敲了门,没想到开门的是自家大少爷。

  沈天理正在花样翻新的谩骂顾云章,一时刹不住闸,见到听差后直接就问候了他的老母:“敲你妈?”

  听差知道大少爷那一张嘴吐不出象牙来,已然习惯,故而能够很淡然的禀明来意:“老爷请顾先生到咱那儿吃早饭呢。”

  沈天理刚要出声,冷不防顾云章从他身边鱼一样的溜了出去。他伸手去抓,结果是抓了个空。

  “妈的!”他紧跟上去追着骂道:“你个馋痨饿死鬼,听见吃饭就跑的这么快,连腿都不瘸了!”

  顾云章头也不回,轻声解释道:“哦,我饿了。”

  

  沈傲城这些年对沈天理关怀有限,自觉理亏,所以在一夜反省过后,清晨之时便单方面的与儿子讲了和。坐在饭桌前,他很主动的给沈天理夹了一筷子菜:“老大,你不是爱吃这个吗?多吃点。”

  沈天理的心思不在他身上,故而干脆没答茬,只盯着顾云章质问:“你这嘴可是挺有弹性,平时瞧着不大,原来能两口吞下一个馒头啊!”

  顾云章鼓着腮帮子,低着头默默咀嚼。

  沈傲城正在端着个汤碗喂身边的小杰,听了这话就转向沈天理——不敢深说,只软绵绵的瞪了他一眼:“吃你的吧。”

  这时顾云章噎的难受,想喝口汤把馒头送下去,结果一个不慎呛到了,扭开头吭吭直咳嗽。沈傲城见状,就把碗放在桌上,一手搂着小杰,一手去拍了拍顾云章的后背:“慢点吃……”

  话音未落,小杰抬手去摸勺子,结果把汤碗从桌上直接打翻到沈傲城的大腿上,烫的他“哎呀”一声站起来,随即一边吸气一边转身,迈开步子急急的就走掉了。

  沈天理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一手托腮一手持筷,先是望着沈傲城的背影嘿嘿嘿笑了一阵,然后转向顾云章说道:“老爷子的那儿被烫着了!”

  顾云章也看到沈傲城的胯间湿了一片,还挂着两片青菜。听了沈天理的话,他不动声色,一味的只是吃。

  

  沈傲城并没有被烫的断子绝孙,只是在接下来的半天内,他都坐在椅子上不大走动。小杰知道自己闯了祸,就又惶恐又惭愧的依靠在父亲身边,不敢乱说乱动。

  沈天理不让顾云章走,专门缠着他嬉笑怒骂;沈傲城见老大有了个骚扰的对象,自己也就不再多说,乐得落个清闲。

  

  如此过了几日,顾云章在沈家肥吃海喝,终日在那暖屋子里起坐,休息保养得当,连那条右腿都跟着灵便了。沈天理见他舍了手杖,便十分惊讶:“你不瘸啦?”

  顾云章对他微笑:“不瘸了。不瘸了好不好?”

  沈天理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觉他那神情十分狡黠诡异,就不由自主的有些心惊:“这个……你瘸不瘸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就近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今日的报纸打开来浏览了一遍。

  顾云章走到他身后,弯下腰问道:“近来外面都有什么消息?”

  沈天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来的蹊跷!外面就算有了天大的消息,和你这个穷鬼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顾云章垂下眼帘,好脾气的恳求:“你给我讲讲,我不认字,看不懂报纸。”

  沈天理不屑的“嘁”了一声,本想继续损他两句,可这样近距离的审视着,就见他相貌俊秀,又做小伏低的,倒也引人怜爱,便不甚耐烦的将报纸来回翻了一遍:“听着啊……城西有户人家的母狗生了个猫;元旦北海要举行溜冰大会;第一批赴日留学的蒙古青年学成归来;另外这日本俱乐部门口死了个满洲国的官儿……”

  顾云章把头又低的深了一些,几乎和沈天理成了个耳鬓厮磨的状态:“怎么死的?”

  沈天理把报纸凑近到眼前,仔细读了正文:“是……被人暗杀,一枪毙命。”

  顾云章轻轻嗅着沈天理那头发面颊中散发出的香气:“把这条新闻给我念一遍。”

  沈天理没多想,当即字正腔圆的将那条新闻诵读出来——随即他反应过来了,扭头喷了顾云章半脸唾沫星子:“你也配求我念报纸?糊涂油蒙了心的王八,你狗胆挺肥呀!”

  顾云章直起身来,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多谢你了。现在你再借我点钱。”

  沈天理眨巴眨巴大眼睛,几乎懵了:“你还要向我借钱?”

  顾云章思索了一下,没回答,转身走掉了。

  

  顾云章找到沈傲城,向他要了两百块钱。

  沈傲城虽然不知道他要钱做什么,可是明白以他那种资历,只要肯伸手,日本人绝不会亏待他;换言之,他并不是靠借钱为生的穷无赖。故而就毫不迟疑的拿出钱来——还多给了他一百,也没有询问那钱的用途。

  顾云章接过钱来揣进口袋里,同时说道:“这钱我就不还了。”

  沈傲城像个慈祥老父似的,向他连连挥手:“我不缺钱,不要你还。下午别出门,我找裁缝过来量尺寸预备冬装,全家都得添衣裳了。”

  顾云章一听这话,颇觉疑惑:“你家里添衣裳,我留下来干什么?”

  沈傲城笑道:“你难道是不要穿衣裳的吗?”

  顾云章更加疑惑了:“我这身上穿着呢!”

  沈傲城走到他身边,伸手捏了捏那衣角:“太薄了,都是样子货。我屯了不少好皮子,先前是打算卖的,现在不卖了,自家留着用吧。”然后他抬手在顾云章头上胡噜了一把:“小老弟啊,说句不怕你着恼的话,在我眼中,你和我家老大都是一样的孩子,我不把你当外人,你也不要和我客气啦。”

  顾云章万没想到沈傲城拿自己当儿子看,真是惊讶不已,甚至慌乱失措的后退了一步。

  

  沈傲城的好意让顾云章感到无比不安——他受不了旁人善待自己,因为讨厌报恩。

  翌日傍晚,他揣着三百块钱离开沈家,沈天理问他:“你要死到哪里去?”

  他一本正经的反问道:“我有钱了,你跟不跟我?”

  沈天理哈哈笑道:“你会有钱?好吧,就算你有钱了,那我跟你干什么去?”

  顾云章答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咱们是朋友,我理应供着你。”

  沈天理心思单纯,丝毫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只是继续嘲笑:“那我就等着您老发财的喜讯了!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别超过五十年啊!”

  顾云章点点头:“好,你等着吧。”

  

  顾云章独自走出胡同口,然后叫了一辆黄包车,前往日本俱乐部。

  抵达之后,他进去开了一间房。鬼鬼祟祟的上了楼,他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三个便衣警探。

  日本俱乐部就是先前的北京饭店,当年顾云章初来北平时,曾在此地大开眼界;如今他故地重游,也别有一番乐趣。安安稳稳的在房内住了两天,他无事时便站在窗前,从纱帘缝隙中窥视楼下情形。

  楼下皆是日本特务,正在故作悠闲的来回巡视,也许就在等着他出现。

52 离开北平

  死在日本俱乐部的满洲国官员,当年在中央政府内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外界风传他是死于军统的暗杀,但日本人并不肯承认,反是在报章上发表了长篇累牍的辩白,欲盖弥彰的想要证明那凶手不过是个过路的疯子。

  反正疯子已经被大官的卫兵扫射成筛子了。

  

  如果像大官这般的要人们再横死上一两个,那日本人的脸上就挂不住了。

  在俱乐部枪击案发生后不久,八十川少将得知了顾云章那诡异的行踪。这让他十分不安,登时就从新京乘飞机赶来了北平。

  他倒不是怕顾云章也被人枪击了——顾云章现在穷困潦倒,似乎并没有被暗杀的价值;他担心的是顾云章和军统联系上,届时再偷偷逃走,或是做出别的乱子来。

  在过去的两年中,关东军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好容易才剿灭了顾云章这一股子抗日军队。顾云章的战斗力实在是不容小觑,如果他真的不能为日本人所控制,那南方大将宁愿将他秘密处死。

  不过能不杀,还是不杀为好。

  

  顾云章在日本俱乐部内住了两天,门前十分清静,连鬼也没来一个。第三天他自己出门,捡那喧嚣地方走了一遭。说起来北平也沦陷两年多了,虽然这亡国奴的日子不好过,但既然不死,就总得一天一天的活下去。元旦即将到来,那繁华之处的人流也是熙熙攘攘的,汉奸新贵的儿女太太们招摇过市,别有一种畸形的热闹。

  顾云章在特务的包围下,于人群中混了大半天。

  

  顾云章这人的爱好很有限,吃喝嫖赌都不好,就喜欢逛大街——也不是要买什么,单是东张西望的看新鲜。当晚他回到饭店,继续神神秘秘的闭门不出;而特务们则立刻跑到八十川少将那里,向他汇报今日的跟踪成绩:“顾云章的行迹真是可疑极了,专往人多的地方挤,显然是对我们有所察觉,想要趁乱脱身。除此之外,他还在一处耍猴场子前站了足有两个多小时——少将,我们认为像顾云章这样的狡猾之徒,一定是借看耍猴之机,有所企图!”

  八十川少将紧张起来:“那他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过?”

  特务们一起摇头。

  八十川少将点了点头,很有决断的低声下令道:“那就把耍猴人抓起来严加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