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海长山在赵家安歇下不提,只说这顾云章,见到海长山后虽然表面淡漠,其实心中也起了几番波澜。

  回想起前尘往事,他略有感慨,随即就想:“天生已经没了,二叔可不能再死了。”

   二叔

  沈傲城汗涔涔的熬过了这个夏天。在秋冬时节中,他恢复了常态,并且因为每日都要跑账房,所以还略略瘦了一点。

  他胖的时候不甚胖,如今瘦的也很有限,根本不大显,只有顾云章看出来了。沈傲城身上那脂肪的流失似乎让他深觉心痛,后来他就时常在中午赶去账房,让沈傲城停工回家休息。

  沈傲城干惯这项差事,倒也觉出了些许乐趣。面前摆着两个算盘,他双手一起上阵,狮子滚绣球似的打得噼里啪啦,算出数目后就抄起钢笔,在账簿上记下一笔。

  大把头帐多,大账本子就有四套,想要全部理顺清楚,的确不是件易事。

  顾云章站在门口,全身倚靠着门框,盯着沈傲城出声催促道:“走啊,二叔。”

  沈傲城忙的头都不抬:“走不了,帐还没对完呢。”

  顾云章懒洋洋的说道:“明天再对吧!”

  沈傲城把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在本子上刷刷点点的写字:“今日事今日毕。”

  顾云章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又拖长声音呼唤道:“二叔,回家啊!”

  沈傲城满眼数字,无心理他。

  顾云章在门槛子上坐下了:“二叔?”

  顾云章高一声低一声的喊了半天二叔,帐房里往来之人听在耳朵里,立时都对沈傲城肃然起敬,心想怪道能让他管账呢,原来是顾大把头的二叔啊!虽说是不同姓,但既然站在二叔这个辈分上了,那自然是与众不同,身份贵重了。

  一传十、十传百,自此之后,沈傲城就成了全矿上的“二叔”,别说下面的小把头,就连赵兴武都追随潮流,自愿成为了他的侄子。沈傲城不明就里,回去还问顾云章:“这是怎么回事?谁见了我都喊二叔,连赵把头都这么叫,我看他也比我小不了几岁啊!”

  顾云章最近犯了腿上旧伤,当着沈傲城的面把下身脱得只剩一条裤衩,拿着一贴膏药试探着往大腿上糊:“大小也不看年龄,赵兴武比我大了十多岁,我不一样做他大哥?大哥的二叔,不就是他们的二叔么!”

  沈傲城走过去接下膏药,让顾云章跪到沙发上去:“那你下次当着众人,喊我一声祖宗。”

  顾云章双手扶着沙发靠背,叉开双腿撅起屁股,口中笑了一声:“你想的美啊。”

  沈傲城“啪”的一声,把膏药拍在了他的大腿内侧,然后一手扶着他的腿,一手按在那膏药上用力压了压:“位置对不对?”

  顾云章的体温总是偏低,仿佛冷血动物,所以沈傲城那只柔软的手抚上时,给他的触感就分外温暖:“对。”

  沈傲城没多想,贴好膏药后收回手去嗅了嗅,觉着自己沾染了满手的苦味;而顾云章失去了这唯一的热源,就若有所失的直起腰回过头去,颇为感伤的看了沈傲城一眼。

  沈傲城逆光站在地板上,头发脸面都收拾的干干净净,大眼睛里清清澈澈的,他就年轻在这双眼睛里了。

  沈傲城在顾宅的生活日渐舒适惬意起来。

  他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年轻时因为头脑精明肯用心,所以能够立起一爿生意产业;现在年纪大了,精神也疲惫了,他没有力气再花心思,宁愿随波逐流的过日子。对他来讲,顾云章这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出现的极其突兀,相处时极其难缠;不过现在也习惯了。

  沈傲城觉得顾云章这人时而可恨、时而可怕、时而可厌、时而可怜。不过他还是年轻,和沈天理的年龄相仿佛;这让沈傲城对他至多是无可奈何,就像对沈天理那样,虽然时常感到无比的不满,但没有办法,憋着一肚子恶气睡一觉,第二天醒来也就好了。

  这天傍晚,沈傲城和顾云章同桌吃饭,顺便提起了新年事宜,然后就吵起来了。

  原因很简单:沈傲城要回北平过年,顾云章不让。

  沈傲城都气笑了:“这叫什么道理?我卖给你了?”

  顾云章答道:“你开个价,我买。”

  沈傲城看他面色阴沉,那语气居高临下的十分不善,心中发怯之余,也恼火之极:“你当我是你家里听差打杂的?买,你买得起吗?”

  顾云章看着他,神情十分严肃,绝非在开玩笑:“你开个价吧!”

  沈傲城气的站起来:“云章,就算我真是你聘来的账房先生,你也没有这样对待我的道理!你这东西,平时好起来对我嬉皮笑脸,现在坏起来就像审问奴才一样,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顾云章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许走!”

  沈傲城扭身迈步,嘴里气愤愤的咕哝道:“我还非走不可了!”

  顾云章见他要跑,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敢?!”

  沈傲城用力一挣:“混小子,你放开我!”

  顾云章见他一点也不听自己的话,心里又急又恨,下意识的就对他扬起了手。

  沈傲城见此情景,动作顿时一僵。

  顾云章那只手扬在半空,作势要打,可终究是收了回来,并没有打。

  两个人互相瞪视着,顾云章是依旧的心如铁石,可沈傲城却是伤心的几乎有些窒息。

  虽然他并非自愿留下,可在留下的日子里,他是真心的对顾云章好,希望顾云章能有点人样子,能体体面面的站到人前去——可顾云章这个畜生,现在竟要对他动手!

  双方僵持片刻,顾云章回过味来,缓缓松开手。

  “二叔……”他轻声唤道,很生硬的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我和你闹着玩儿呢。”

  二叔神情落寞的叹了口气:“云章啊,你这样对我,也太不是人了。”

  顾云章毕生挨过无数侮辱谩骂,可那些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句话来的厉害。他手足无措的望着沈傲城,仿佛迎头受了重击。

  沈傲城低下头,心灰意冷的向房内走去。

  沈傲城在小杰面前,并不流露出异常情绪来。

  小杰坐在桌前,手握铅笔,他站在小杰身后,握着孩子的小手。一笔一划写字。

  写了两大篇子,他觉着小杰那手心里也汗津津的了,就收走铅笔:“睡觉吧,今天不写了。”

  小杰是个没主意的孩子,让睡觉就睡觉。沈傲城在黑夜中搂着儿子,睁大眼睛想着顾云章,后来就觉得冷,觉得没意思。

  午夜时分,他在极度的失望中入睡了。

  翌日凌晨,沈傲城在半睡半醒间,忽然觉着床褥一沉,随即身边冷了一下,是被子被掀开了。

  他迷迷糊糊的伸手摸了一把,结果摸到了一具微凉的身体;这可把他吓了一大跳,登时就回头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顾云章。

  顾云章对他微笑着,同时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又指了指小杰,示意他噤声。

  沈傲城放开小杰,转身面对了顾云章,压低声音问道:“你来干什么?”

  顾云章长胳膊长腿的,很灵活的就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随即手脚并用的缠住了他。

  “二叔。”他微微探头,把嘴唇凑到沈傲城耳边:“我很喜欢你的,你不要走啊。”

  碍着身边那个呼呼大睡的小杰,沈傲城果然不敢妄动:“你脾气太大,我伺候不了。”

  顾云章并无意和他打嘴皮子官司,只是重复着轻声耳语道:“你听我的话,不要走啊。”然后仰起头来,在他眉心上亲了一口。

  沈傲城觉着他这举动十分孩子气,心里那怒火也就在不知不觉间熄灭了:“你老大不小的,怎么还离不开我了?”

  顾云章把沈傲城抱了个满怀,觉着很温暖,简直到了火热的程度。

  沈傲城就此和顾云章讲了和。至于过年时的安排,沈傲城决定还是留在顾宅,到时发电报把沈天理也叫过来就是了。

  后来电报发出去,沈天理拖了很久才回电,表示自己死也不来。

  顾云章添了嗜好,开始在午夜或凌晨时分偷偷的往沈傲城床上钻。沈傲城先是觉得可笑,后来又觉着怪吓人的——顾云章行动起来也没个声音,时常就像蛇一样冰凉的游了上来。沈傲城撵了他几次,毫无效果;而且他还变本加厉的提议道:“一起睡吧!”

  沈傲城照后背给了他一巴掌:“你是小孩子,要大人领着睡?”

  顾云章不动声色的笑道:“反正你也要带着小杰,加我一个也不算多。”

  沈傲城不假思索的答道:“没有三个人挤一张床的,你二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和小杰比。”

  顾云章保持微笑,觉着自己真是该做点什么了!

  顾云章很有耐心的等了三个月。在大年初五这一晚,本溪湖市区内灯火通明,满街鞭炮烟火放的好像开了锅,顾云章问沈傲城:“外面很热闹,你不带小杰出去走走?”

  沈傲城站起来问道:“你去不去?”

  顾云章摇头:“我不去。”

  沈傲城欢欢喜喜的穿上外套,牵着小儿子的手对他点头一笑:“我走了,你看家吧!”

  顾云章站在屋内,微笑着一点头:“好。”

  风中之叶

  本溪湖依靠大矿,是个新兴的城市,年节之时灯火如昼,真有喧天的繁华。沈傲城领着小杰欢欢喜喜走出去,可不到一个小时就惊慌失措的回了来。

  有人在拥挤的地方放大麻雷子——也许是大麻雷子,也许是小炸弹,把小杰给崩了。

  沈傲城仿佛是已经彻底崩溃——他抱着血淋淋的小杰,望着顾云章只是哆嗦。顾云章低头望去,见小杰那肚子都被炸开了,青紫色的肠子拖在厚呢西装外面,脑袋无力的后仰过去,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

  沈傲城双臂颤抖着托住小杰,先是紧闭着嘴发怔,末了忽然爆发似的哭喊了一声:“快叫医生啊!”

  小杰在医院里断了气。

  在此之前沈傲城满身血污,一直神经质的在医院走廊内走来走去,当噩耗从病房里传出来时,沈傲城停住脚步,神情堪称迷茫的望向了医生。

  医生知道他这是受了刺激,所以极力回避和他正面交流,转而把目光放向坐在一旁长椅上的顾云章。顾云章会意的站起来走到沈傲城身边,清晰而温和的告诉他:“二叔,小杰死了。”

  这话说的很明了,比医生那遮遮掩掩的通知更有刺激性。沈傲城睁大眼睛,气息战栗的哼了一声,随即眼前一黑,无意识的仆向地面。

  顾云章眼疾手快,一把扶着了他,这时再看,就发现他已然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