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那人把腰又弯下去了些许:“我们那儿人多,能照应保护您。”

  顾云章短暂的思索了一瞬,忽然问道:“海长山是不是跑山里去了?”

  那人点头答应了一个“是”。

  顾云章真是不想再见到海长山,可是心知本溪湖已被工人大队所占据,而自己往日在矿区内外大摇大摆的出入,一张脸早被人看了万遍,如今想要平安逃离,也的确是有些难度。

  但如果离开市区进了山,那就不一样了。

  顾云章思前想后的,末了点头应道:“行,我跟你走。现在走?”

  那人摇头道:“我还得去找一位赵爷,我们团座让我把他也得带上。”

  顾云章一摆手:“那不用找了,赵兴武就在我这儿。要走马上走,听说苏联军队这两天就要进城了!”

  顾云章领着沈傲城和赵兴武,先是一起换成了乡民装束,又将那个皮箱用破布棉花做成大包袱抱住,随即跟那使者溜出后门,徒步走了能有两里路,最后就上了一辆大马车。

  马车一路前行,沿途遇到关卡盘问,那人坦坦然然的回答了,只说是自家几位兄弟叔伯上城来,一五一十讲的头头是道,没有一丝破绽。如此走了小半天,两边景色渐渐荒凉,果然是离开市区了。

  东山再起

  海团长说是上了山,其实并非钻入深山老林,而是进了城市四周较为偏僻的山村中。

  顾云章等人经过了两日一夜的颠簸,千辛万苦的抵达了目的地。海长山出来迎接了,双方见面,各自犯着心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赵兴武见状,只得在其中做了个和事老,不住与两人交流,先是讲述路上危险,然后又询问海团状况——原来这海团基本还是当年投日时的原班人马,日本人一直对其不甚放心,所以进行了种种压制,不让其发展壮大,几年下来依旧是个团,海长山也就仍然还是个团长。这个情形说起来有弊有利,弊端当然是力量有限,利处则是上下齐心,易于管理。

  因进村时就已是傍晚时分,所以这些人也没有多做盘桓,吃过晚饭后就要去各自安歇。海长山不认识沈傲城,影影绰绰的听顾云章和赵兴武都称他为“二叔”,愈发迷惑,又不好问,此刻也便含糊说道:“这位二叔……一路上也累了吧?你稍等片刻,我这就让人给你腾房子睡觉。”

  顾云章听了这话,冷淡说道:“不用,我们睡一间房。”

  沈傲城早让顾云章磨的没了意见,如今听了这话,也十分自然,没有多想。海长山没拦着,待这两人进屋之后才把赵兴武单独叫过来,拽进自己房内盘问道:“那个老不老少不少的是谁啊?”

  赵兴武这一路担惊受怕,几次受到士兵检查,现在累的七死八活,脑筋都转不动了:“谁啊?”

  海长山也是疲劳,嘴都笨了:“就是那个背面看挺老,正面看不怎么老……”他急了,自己在脑袋上胡噜了一把:“花白头发的那个!”

  赵兴武打了个撕心裂肺的大哈欠:“哦,那是二叔嘛!”

  “谁二叔?大哥他二叔?大哥还有亲戚?”

  赵兴武向后一仰瘫在炕上:“胖小儿他二叔,就是死在山里的那个胖小儿,他二叔!”

  海长山十分惊讶:“嘿哟!这是从哪儿翻出来的?胖小儿的二叔跟大哥混了?”

  赵兴武朦胧着睡眼不住点头:“二叔原来是做汽车买卖的,后来过去给大哥管账,这也有四五年了。大哥可恭敬二叔了,你看他那个脾气性子,现在就服二叔管。”

  海长山一头雾水的坐上炕去,把鞋脱了:“他俩这么好吗?我看都睡一个屋去了。记着大哥好像就和胖小儿一屋睡过,这算是第二位吧?”说着他伸腿踢了赵兴武一脚,压低声音笑道:“哎,大哥跟这二叔之间不能有什么吧?”

  赵兴武翻了个身背对了他:“胡想什么呢?二叔都多大岁数了?给大哥当爹都够了,能有什么?”

  海长山不再说话。而赵兴武躺了片刻后却又坐了起来:“你这脚太臭了,我不能跟你在一个屋呆着,你赶紧给我另找地方,我要睡觉!”

  海长山半躺半坐的,这时就伸腿一脚蹬向赵兴武的肩膀:“老子没老婆伺候么!要不你给老子洗洗脚?”

  赵兴武被他踢的一晃,也没还手,半闭着眼睛下炕穿上鞋,苦着脸自己出门找地方去了。

  此时正值初秋时节,天气和暖,赵兴武随便找屋子对付了一宿。而在顾云章这边,他和沈傲城并肩躺在炕上,身体上下的被褥都是不干不净的——要放前些年,这就算是舒服床铺了,可是经过了这些年的优裕生活,纵是沈傲城不说什么,顾云章自己都觉着有点躺不住。

  后来他侧身搂抱住了沈傲城,颇为愧疚的低声说道:“二叔,你忍一忍,咱们不能在这儿久留。”

  沈傲城干净惯了,此刻虽是和衣躺下,但心里也嫌的很,简直不敢乱动。听了顾云章的话,他知道这小子是体恤自己,就握住了他一只手,安抚似的攥了一下:“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有一点……日本战败了,那日本银行会不会受到冲击呢?”

  顾云章这时才想起来——沈傲城的所有资产——也就是所谓的“棺材本儿”,全部存进了日本银行里!

  顾云章把身体紧贴向沈傲城,很怜惜的抚摸着他的胸口腹部:“这事儿你不用想,丢了也没什么的,我会给你挣回来,我给你养老。”

  旁人都说顾云章阴险恶毒,但如今在沈傲城的心中,只感觉他一片赤诚。苦笑着叹了口气,他强作轻松的答道:“云章,你还小,不知道做父亲的心情。我年纪大了,活一天算一天,钱只要够用就行;可是天理那样高不成低不就,我多少总要给他留点资产,以后好用来成家立业。”

  这些年来,沈天理除了要钱之外,从未主动给沈傲城写过一封信问候;所以顾云章听了这话,心中一股恶气鼓上来,当即像八爪鱼一样缠住了沈傲城:“你想着他干什么?我说过我给你养老,你还想他干什么?!”

  沈傲城见他忽然变脸,自己也懒得再去敷衍,就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顾云章气愤愤的躺了半夜,可因他不忍心去纠缠沈傲城分争此事,所以无可奈何,凌晨之时也就沉沉睡去了。

  翌日清晨,海长山找上门来,先向二叔问了好,然后就和顾云章谈起了正事。

  海长山说:“大哥,现在苏联军队已经开进奉天了,我们算是跑得快的,没被缴械。现在听说老毛子在城里祸害的厉害,根本没人能管,政府军队在南边,一时半会儿的又开不过来,你说咱怎办?是现在投八路,还是等着去投国民政府?”

  顾云章不动声色的问道:“要投也是你投,我一个矿上把头,现在地也没了钱也没了,我投谁去?谁要我有什么用?”

  海长山现在见他还是有点发怯,站在一个相当的距离外含羞带愧的低头笑了:“不是,大哥,原来投日本,我那是为了活命,绝不是对你有意见。现在日本倒了,我还是跟你混,你还是我大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云章当即反问道:“那你图个什么?”

  海长山知道这位大哥生性多疑,很有一点格物致知的精神,所以不再扯谎,实话实说道:“大哥,现在跑出来的队伍不只是我这一支,不少人都这附近晃荡着。要是这么散逛下去,迟早都得让人给剿了,要说凑在一起呢,还能算个力量。不过我没面子,号召不起来,你有面子,你一出头,肯定能把人引过来。打仗不就是这么回事么?对待小队伍是往死里打,没什么商量;对待大队伍是往死里拉拢,什么条件都好讲。”

  说到这里,他见顾云章垂着脑袋,若有所思的一言不发,就更进一步的说道:“大哥,虽说咱们当年打过日本,可现在你看,我给满洲国带过兵,你给日本人当过把头,真让人抓住了,都能算是汉奸,说毙就给毙了。咱们先前打了那么多年仗都活下来了,如今要是死在这上面,可是太不值当了!你说呢?”

  顾云章把个脑袋低到胸前,依旧是默然无语。

  海长山见了他这个形象,知道他也是心乱,故而不再逼问,自己悄没声息的退出去了。

  等海长山离开了,顾云章抬起头,翻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沈傲城一直坐在角落里旁听,这时候就走过来把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云章。”

  顾云章回头看向他,忽然一笑:“二叔。”

  沈傲城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的眼睛:“你……不会真要带兵去吧?”

  顾云章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踱了几圈,口中笑道:“怎么不真?海长山说得有理,我这样的算是汉奸呢!我不带兵,难道坐在这里等死吗?”然后他停下脚步,抬眼对着沈傲城微笑:“二叔,你放心,我没事。”

  沈傲城作为一介商人,虽不是很有远见卓识,可在直觉上也感到这不是个正经法子:“云章,我看这条路不妥当。咱们还是去秦皇岛,把能到手的钱赶紧敛起来,找个地方躲一躲风头才是正经。打仗这种事情,无非是给人家当枪使唤,你看那带兵的人有几个是善终的?”

  顾云章走到沈傲城面前,举动温柔的拉起他两只手:“二叔,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有个老头子给我看相,说我是‘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他笑吟吟的凝视着沈傲城,把话停在了这里。

  沈傲城提起一口气,半晌没能落下去。

  两天后,顾云章果然拉起了“南满民众自卫军”的旗号,大肆招揽了满洲国的残兵败将同附近地区的大小土匪,一时间竟也集合了上万的乌合之众。

  这帮人走投无路,知道顾云章能打,当年又抗过日,所以现在就希图着能跟他拼出一条活路;而顾云章则是以这帮人为筹码,做起了东山再起的美梦!

  上将军长

  顾云章的队伍一拉起来,虽然只是支鱼龙混杂的杂牌军,但影响立刻就传播出去了。

  苏联军队在中国关外祸害了一气后,盆满钵溢的撤了回去。如今国共双方在关外打了个乱七八糟,胜负局势完全不明朗,顾云章投到哪边都是个香饽饽——甚至在他按兵不动之时,两边力量就各自派人前来同他联络,许下种种美妙诺言来引他归顺。顾云章先看国民政府只给自己一个少将旅长,便不满意,有心去做一个“八路的司令”,哪知后来八路一方为了表示对顾云章的欢迎,除了热情邀请他加入中共队伍之外,还安慰他说“只要肯过来,你当初降日的历史可以一笔勾销”。

  平心而论,中共这是好意,但顾云章心里有病,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暗地里他和沈傲城对此事嘀嘀咕咕:“不勾销又能怎么样?我活着就是为了去抗日的?满洲国三千万人当顺民,没见谁骂过他们;我几乎把命抗进深山老林了,现在可好,我成了降日的。”

  沈傲城坐在房内半暖的土炕上,听了这话就苦笑起来,吞吞吐吐的说道:“你和百姓不一样嘛,你那时候是师长,师长投降……可不就是降日么?”

  顾云章站在地上歪着脑袋瞪他,脸上没甚表情,可是白皙的额头上隐隐暴起了青筋:“我只是想活着……凭什么别人都活着,偏我就得死?”

  沈傲城见他神情不对,就挪到炕边伸手拉扯他过来:“行了行了,这个事儿就先不要想了。那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想往哪边儿去?”

  顾云章一甩手,气愤愤的把脸扭开:“不知道!”

  沈傲城手上用力,一把将他拽到了炕前:“你这东西又翻脸了?”

  顾云章半晌不言,片刻后他忽然弯下腰去,近距离的凝视了沈傲城的双眼,语气和目光都坚硬锐利如刀:“你怎么帮着外人说我?”

  沈傲城见他那态度是平静中酝酿着风暴,仿佛是要发疯的模样,就抬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也知道他现在心乱如麻。

  顾云章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极少向外界发火,只在沈傲城面前略为明显的喜怒无常。沈傲城对此先是惊恐,时间一长,也习惯麻木了。顾云章生气就生气去,不理他,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顾云章在沈傲城身边愤然无语站了许久,后来到了午饭时分,勤务兵进来支上炕桌,将几大碗肉菜摆好,又送来了一锅米饭。顾云章给沈傲城盛了一碗饭,沈傲城端起碗,笑着问他:“小子,不跟我赌气了?”

  顾云章低头轻声道:“我跟你赌什么气。”

  沈傲城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咽下后说道:“要我说啊,咱俩还是弄点钱赶紧脱身最好,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不过你不听我的话,我说了也白说。”

  顾云章一听这话,触动心事,猛然抬起头:“你想走?”

  沈傲城知道他的意思,此刻就安抚似的笑道:“的确是想走,不过你放心,我不走,我陪着你,好吧?”

  顾云章短暂的笑了一声,那神情仿佛是很欣喜,口吻幼稚而霸道的咕哝道:“敢走!”

  顾云章在山村中度过了一九四五年的秋天。这期间他炙手可热,国共都把他当成宝贝一样来抢夺。后来在入冬之后,他终于决定接受了国民政府的委任状——国军十五集团军东北先遣军上将军长!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南满一带顿时舆论大哗。中共辽宁省委还要派人去做顾云章的思想工作,然而顾云章在选定道路后,对中共方面的来人说了一番很不中听的话:“国民党是中央政府,你们都得归他们管,何况我了?再说我已经接受了委任状。”

  来人听到这话,知道顾云章这是死心塌地了,也便不再徒劳,告辞而走。

  既然阵线已然分明,那也就没有什么可再客气的了。此刻国民政府的军队要是赶得过来,也犯不上委任顾云章这种人做上将;而顾云章倒也没有白占这个好名头,果真拉开队伍和东北民主联军打了两仗——没打赢,扭头就跑了。

  顾云章过了几年舒服日子,受了糖衣炮弹的毒,人变得有些懒惰疲沓,对于战争的热情也很有限。领着一大队乌合之众,他从辽宁向南开跑,本准备跑回察哈尔去,没想到上下齐心跑得太快,在方向未明的情况下没收住脚,一路干到河北去了。

  东北先遣军不在东北呆着,居然像群马蜂一样轰然逃到了关外,这显然是大大出乎了国民政府的意料。这时政府派来的省党部书记从南边迎上来了——该书记本欲北上出关,对顾军进行监督指导,如今一看情形,也不必出关了,倒是省了许多路途。

  顾云章孤家寡人惯了,没想到还有监督指导这一出。面对着这位骤然出现的省级大员,他拿着把手枪在脑袋上蹭来蹭去:“你是谁啊?”

  大员大概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生的矮而端庄,谈笑间气派俨然。将顾云章上下打量了一番后,他朗声笑道:“将军啊,你好你好。我呢,姓顾,顾常棣。”

  顾云章这时忽然想起了沈傲城往日所教给他的礼貌,当即把枪插进腰间,上前一步不由分说的握住了顾常棣一只手,劈头便道:“真巧,我也姓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