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老太爷和他热情握手,抖着一下巴雪白长髯叹道:“唉,这八年里国土沦丧、民生多艰,想你沈先生当年是何等的风度翩翩,如今却也是沧桑啦!沈先生,你家里还好哇?”
沈傲城也不由得叹了一声:“如今我这家里,也就只剩下一个大儿子了,还是个很不成器的,哪像您老先生——说起葛军长来,那正是虎父无犬子啊!”
葛老太爷微微一笑:“啸东这个孩子,这些年很有点卧薪尝胆的精神,不辱我葛家门楣!”说完葛老太爷下意识的回身望向儿子——这时候才发现儿子已被一个细高挑的西装男子放倒在地。
沈傲城也随之反应过来,顶着额角上的青包就冲入丘八群中,冒着拳脚拉住了顾云章的右臂:“云章,别打了!”
顾云章动作十分麻利,瞬间就把手杖从右手转到左手,扬起来就要往葛啸东的脑袋上敲;哪知葛啸东得了这一刹那的机会,立刻翻身爬起来,一把就将手杖从顾云章的手中抽了出来,然后快速挥起,猛然抽到了对方的右腿上。
这一下子的力道可是不小,更要命的是打在了大腿上的旧伤处。顾云章疼的哼了一声,随即便一把推开沈傲城,发疯似的合身扑向了葛啸东。葛啸东扔掉手杖,在他冲上来的那一刻微微矮身,一把就将他的腰给搂住了。
顾云章是个细腰,隔着层层衣服紧抱住,葛啸东就觉着他那腰在里面很活动,游龙似的灵活软和。
下一秒,葛啸东直起身来想要将顾云章扛上肩膀。而顾云章忍着腿疼猛一挣扎,在推开葛啸东的同时,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随手从地上抄起手杖,他也不说话,踉跄着爬起来就跌跌撞撞的冲向葛啸东。
此刻葛老太爷也进来了,见状惊的直叫。而沈傲城见战事扩大,不可收拾,无奈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撵上去,挤到葛顾二人之间想要劝架。顾云章抡起手杖正要追打葛啸东,没想到他会毫无预兆的从面前钻出来,手上力气一时收不住,一杖就敲到了他的肩膀上。
顾云章手上有劲,饶是临时控制了,可一杖落下来,还是很够人受;加之沈傲城常年的养尊处优,从来连油皮都不曾蹭破一下的,如今忽然挨了这样一记重击,怎不让他痛的眼前发黑,呻吟不止?
眼看着沈傲城一歪身栽倒在地,顾云章顿时愣了一下,紧接着就蹲下来去扶沈傲城:“二叔!”
沈傲城话都说不出来了,咬紧牙关只是吸气。
顾云章看了他那个痛苦模样,真是又紧张又心疼,当众就把他那上身揽进怀里用力搂了一下,而后扯过他一条手臂架在肩上,拄着手杖站了起来,口中还在喃喃的解释:“二叔,我可不是故意打你,咱们这就去医院,你忍着点儿。”
葛啸东见顾云章毫无预兆的就单方面停战要走,便上前一步喝道:“顾云章!回来!”
顾云章半侧过身体,用手杖指着葛啸东点了点,目光和言辞都是一种从强压中挤出来的犀利:“葛啸东,你等着!”
葛啸东还要再说,他父亲葛老太爷看不下去了,十分宏亮的“唉……”了一声:“啸东,不要闹了,刚一进北平城就同人打架,这成了什么体统?!”
以葛啸东如今的身份,进城之后自然有上等洋楼伺候。他无意和老父同住,先另找地方把葛老太爷安顿好了,然后才自行回家休息。
坐在房内那日本人遗留下来的长沙发上,他貌似悠闲的喝着可口可乐,心中却像那杯中汽水一样,从内向上的翻气泡。
他早就知道顾云章进了北平,可没想到会在此种情况下相见。
分别八年,天幸各自还都活着——这八年里,单是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一桩事业。当初他很怕顾云章会无声无息的横死掉,现在这一点担心终于可以尽数收起来了。
不过活着,又能怎样呢?
他对顾云章的野蛮狡猾是很有心理准备的,可是顾云章投日一事像根大刺一样横在他的心头,让他每在心动之际就要被狠扎一下。
他希望顾云章永远像个小猛兽一样盘踞在山林里,见不得世面、上不得台盘。现在的顾云章打扮的有如公子哥儿,而且看他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也隐隐有了投机政客的意味。这一切有如沙砾,不知不觉间就落入了葛啸东的眼中,折磨的他时常要双眼通红。
“不过呢……”葛啸东高深莫测的独坐在屋内,心中像虾戏浅水般轻松的琢磨着:“他倒是没大见老,打扮起来,也是真好看。”
在葛啸东眼里,顾云章的唯一优点,就是“好看”。
顾云章年少时就好看,一个野狗似的穷孩子,居然美的带了点矜贵;长到如今,大约也有三十多岁了,依旧是好看,五官都标致俊秀,睫毛乌浓的很,眨起眼睛来忽闪忽闪的。葛啸东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可在这一张脸上,就没见过能和顾云章比肩的人物。
顾云章既是这样的“好看”,又总是可望而不可得,这就让葛啸东一直对他兴致勃勃,仿佛猎人或驯兽师一般,非要将他降服了不可。
葛啸东看不起顾云章,又制不服顾云章,无奈之下,只好省略语言,直接用拳脚说话。
在葛啸东心怀叵测之际,顾云章已然从医院中把沈傲城带回了家中。
沈傲城还好好的活着,就是锁骨险些被顾云章生生敲断。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油之类,也未作其它治疗。如今他光着膀子坐在卧室中,半边肩膀全肿了,额角上的大包也由青转紫,情形十分狼狈。
顾云章往常把他当个老宝贝一样捧在手里,不想今日一时错手,险些将其打残,心中就后悔愧疚的很。围着沈傲城连绕了三圈,末了他停在对方面前,一言未发,先叹了一声。
沈傲城正在小心翼翼的给自己涂药,听闻此声就抬起头笑道:“你老实坐下,怎么摆出了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来?我没事,过两天就能消肿了。”
顾云章定定的和他对视了片刻,知道他这是在宽慰自己,心里就愈发不好受。他恨不能自己去替沈傲城熬疼,可又办不到,心痛之下便伸手捧住了沈傲城的脸,俯身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沈傲城像被针扎了一般,下意识的就向后仰过头去,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别胡闹!”
顾云章探头追上去,这回在他嘴唇上出声咂了一口。
沈傲城奋力扭过头去:“你少来肉麻我,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顾云章把他的脸硬扳过来,凑上去很缠绵的开始了长吻。
沈傲城大睁着眼睛,就感觉顾云章的舌头在自己嘴里试试探探的撩拨着。
他对此不激动,不厌恶,几乎没有任何感触,只是觉得十分荒诞。
拜会
葛啸东既然知晓了顾云章的行踪,那也就能轻易打探出顾宅的位置。这日上午春风拂面,他换了一身便装,腰间掖了一把小手枪,手中提着一根硬木手杖,带着一车卫士前往顾宅做客去了。
顾宅是所体面洋楼,门口也有卫兵侍立。葛啸东在院前下车之后,也不等人通报,昂首挺胸公然硬闯进去。那卫兵意意思思的不敢动武,一味的只是阻拦,结果被他用手杖杵了个跟头。旁边同伴见情形不对,便飞跑入楼,想要去通报顾云章。
顾云章的确是在家的,然而此刻不知所踪。沈傲城倒是正在楼下客厅中看报,这时就只好承担起待客之职,起身迎将出去,见面笑道:“哦,是葛军长来了,请进请进。”
葛啸东在家中和老父攀谈,知道这沈傲城先前是个阔绰商人,沦陷后没能跑出去,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想必也和日本人有些交情,心中便有些不屑,可因辈分在那里摆着,葛老太爷又一直夸他人好,所以葛啸东勉为其难,倒也放出些和蔼声色来:“沈先生,我来的冒昧了。”
沈傲城见谁都能有说有笑的,如今虽知顾云章同这葛啸东是一对生死冤家,但因不清楚内情,故而也就糊涂着敷衍道:“哪里哪里,你请坐,葛老太爷近来可好?上次见了一面后,我一直打算去拜访他老先生,只是挨了云章一闷棍,现在也不便出门。”
葛啸东微笑着坐下了,眼中看沈傲城里里外外的指使听差端茶送水,俨然一派主人翁的态度;耳中听他笑模笑样的侃侃而谈,云章长云章短,口吻仿佛顾宅的老太爷。
压下心中疑惑,他闲闲的问道:“沈先生上次被顾云章打了一下,那伤要不要紧?”
沈傲城将茶几上的一杯茶推到葛啸东面前:“别提了,几乎打碎了骨头,现在还不敢乱动呢。”然后扭头吩咐听差道:“去把云章找过来。”
听差垂着双手规规矩矩的答道:“二叔老爷,顾爷……那个不知道在哪儿呢。”
沈傲城想了想:“你上厨房看看去。”
听差答应一声,当即领命而去。
葛啸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吟吟的问道:“沈先生和顾云章有亲戚关系?”
沈傲城答道:“哪有什么亲戚关系,云章先前认识我的一个侄子,所以后来也跟着胡叫我一声二叔。说起来,我和他似乎也是有缘,他这孩子……”他抬头对着葛啸东一笑:“我知道你们是对头,那年在西山不是还曾大打过一场么?不过话说回来,云章平时的脾气倒也没有这么坏;我想你们之间大概是有个结,想法子解开就好啦!”
葛啸东见他说起话来温和有礼,而且语中带笑,让人不由得就感到欢喜,便在心中掂量忖度了一番,嘴上则是淡淡答道:“顾云章,我是很了解的。你说他脾气好,那我可是不敢苟同。”
沈傲城看他不阴不阳的,心里却也有些不快,想要维护顾云章几句:“你们有冲突,一见面便生摩擦,他自然不能对你和蔼可亲了。”
葛啸东满怀问号,可是又不好单刀直入的发问,正在组织语言之时,顾云章来了——他果然是在厨房里。
今天是个和暖天气,顾云章又是个不怕冷的,身上就只穿了长裤衬衫。葛啸东抬头望向门口,就见他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且行且从身上解下围裙,团成一团扔向后面的听差怀中。
停在沈傲城身后,他满怀敌意的看着葛啸东:“你来干什么?”
葛啸东从怀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红色烫金硬纸片:“给你送请柬,李主任召开的晚宴,另外再叙叙旧。”
顾云章在沙发后探身伸手,一把抄过那张请柬,先自己打开看了看,发现上面那几个正楷都是生面孔,就习以为常的弯下腰去,同沈傲城耳鬓厮磨的同看请柬内容:“二叔,这写的都是什么?”
沈傲城嗅到他身上的葱花气味,就抬手在他那头脸上摸了一把:“到厨房去胡闹什么?有厨子做饭菜,我不稀罕你那点手艺。”而后接过请柬,低声为他念了一遍。
葛啸东冷眼旁观,心里感觉十分不对劲。
这二人亲近倒也罢了,问题是他们居然亲近的如此自然!葛啸东还未见过顾云章曾对谁表示出如此的好意——况且这两位父子不父子,兄弟不兄弟,朋友不朋友,拍拍打打的算是什么关系?!
葛啸东因为心里在琢磨沈傲城,所以那目光也就盯在了沈傲城身上。顾云章一时留意到了,便直起腰来,护卫似的把手搭在沈傲城的肩膀上:“你还不走?”
沈傲城回头看了顾云章一眼,轻声斥道:“云章,这是怎么说话呢?”
顾云章把手移到了沈傲城的颈部,仿佛是要拎着脖子把他藏到身后,眼睛倒还是望着葛啸东的:“你马上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葛啸东见他如此无礼,下意识的就想站起身来动手——和顾云章是讲不出道理来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直接把他打趴下!
不过他心思一转,却又压下了歹念,十分镇定的起身答道:“我有心和你修好,你却是不识抬举,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告辞。”
顾云章碍着沈傲城在场,也不肯妄动;拖着那条犯了旧伤的右腿,他侧身对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还以为这是当初?现在我不比你差什么,你没有资格来抬举我!”
葛啸东站起身来,看了顾云章那条瘸腿一眼,而后迈步而行,头也不回的冷笑道:“杂牌军的上将,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顾云章气的踉跄跟上,刚要说话,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意思,就压下了胸中怒火,直瞪瞪的望着葛啸东扬长而去。
顾云章威风了这几年,现在不但变得好逸恶劳,而且连挨骂忍气受委屈的本事都小了。他看了葛啸东就浑身起反应,恨不能扑上去撕碎了他。又因他无法真去撕碎对方,所以越想越气,直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过来的匆忙,手杖也落在了厨房,此刻就只好摇摇晃晃的往外走。沈傲城赶上去拉住了他:“你到处跑什么?坐一会儿不好么?”
顾云章回过头来,神情惨然的看着他:“我那儿的饭刚做了一半……”
“你怎么还抢上厨子的生意了?好端端的做什么饭?哪有男子汉泡在厨房里的?”
顾云章慢慢的走到沙发前坐下,自己低头咕哝道:“我是单给你做的。”
沈傲城先前问过他和葛啸东之间的过往,顾云章不肯说,他也就不再多言。此刻他转身也找地方坐下了,自己笑着叹道:“你还懂得孝敬我老人家了?唉,烟熏火燎的,何必呢?我吃什么都是一样的嘛。还有,葛军长既然诚心来与你讲和了,那你也就给点面子,别这么活驴似的犯倔。就算真有深仇大恨,这八年都过去了,也该放下了,对不对?”
顾云章听到这里,忽然激动起来,气冲冲的对着沈傲城怒道:“怎么是我不给面子?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欺负我,我甩都甩不开!你懂什么?他就是看不得我好,他就是想要逼死我!你看他现在还要找上门来!我都是军长了,我都是将军了,他还有胆子找上门来!他从来不把我当人看!他当我是条狗的!”酒会
这日下午,顾云章在家中穿上那套新军服,准备出门去参加李主任举办的。沈傲城监工一般在旁边晃来晃去,不时的走过去为他正一正领带,扯一扯衣襟,紧一紧腰带。一时打扮完毕了,他后退两步审视了顾云章,自己点头含笑赞道:“好啊,漂亮!”
顾云章的确是漂亮,可惜右腿犯了旧伤,走起路来很不得力,需要拄着手杖来保持平衡。踱到沈傲城面前停住,他忽然伸手,将对方抱了个满怀。
“二叔……”他挨挨蹭蹭的仿佛是要撒娇:“你在家等着,我去露个面就回来。”
沈傲城拍拍他的后背,心里倒是觉着有些别扭:“为什么急着回来?别人不走,你也不要提前走,合群一点。”
顾云章低头,在沈傲城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沈傲城头发都要竖起来,立刻就一把将他推开斥道:“又来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肉不肉麻?”
顾云章觉得很幸福快乐,丝毫没有肉麻感觉。如果沈傲城现在啐他个满脸花,他大概也是春夜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