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

作者:尼罗

  去年秋天葛啸东率军在承德和东北民主联军打了几大场恶仗,七死八活的才把队伍铺遍了热河大部。顾云章居于本溪湖,两耳不闻天下事,光顾着自己快乐了,哪里晓得外界的情形。

  此刻听闻了这个噩耗,他沉吟片刻,心里知道自己身后只带了一个警卫团,若是当真进了承德市,那就有如落到刀俎上的鱼肉一般,全然没有硬碰硬的实力;可要就此缩头乌龟一般打道回府,那别说自己咽不下这口气,恐怕连带着都要被沈傲城看扁了。

  沈傲城倒是体谅顾云章,打算带着小杰的骨灰独自进城,等到把这桩事办完后就马上返回,求个太太平平。顾云章一听这话,又仔细忖度了一番,忽然恼火起来。

  “进城!”他先指挥了司机继续前行,然后转向沈傲城道:“怕什么?!”

  沈傲城探身拍了那司机示意停车,因知道对方不能听自己的话,就急得向顾云章说道:“你少和我装大尾巴狼!你和葛啸东上次见了面就开打,这次再见怕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有面子有身份的长官,何必要当众斗的人仰马翻,惹人笑话?再说你已经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了,就算当真动了手,也没有胜算,到时还不是眼看着吃亏?”

  顾云章沉着脸答道:“这次我要是再吃了亏,那回去我就不剿共了,我带兵过来打葛啸东!”

  沈傲城看他像是要耍性子的势头,自己说也没用,就从后方伸手过去,拍了靠边坐着的贝雪峻:“贝先生,你劝劝云章,他又不听话了。”

  贝雪峻正侧着脸向外望风景,听闻此言就不甚热心的伸手一拉顾云章:“老弟,你冷静一些嘛。”

  此言一出,顾云章登时有了要爆炸的趋势:“我冷静什么?我进了葛啸东的地盘就是不冷静了?我只在发疯的时候才有胆子和葛啸东见面是不是?”然后他又气冲冲的转向沈傲城:“你怎么看不起我?我不比葛啸东差什么,他能把我怎么样?!”

  沈傲城见贝雪峻专会火上浇油,一点好作用也不起,就摇头叹气,那心情类似于婆婆遇见了恶媳妇,真是不满之极了。

  顾云章的座车在警卫团的护卫下,堂而皇之的驶入了承德市。关卡处的军官没拦他,可是随即就往司令部打去了电话,劈头第一句话就是:“不好啦,顾云章来了!”

  幸而司令部内大多都是见多识广之人,并未因此惊惶,只问:“带了多少人?”

  那军官很紧张:“三四五六七八百吧!”

  司令部内的高级人物听了这混账话,就在电话中将那军官痛骂了一顿,而后将此消息迅速转达向葛啸东。

  然而葛啸东不在本地,他那天津的亲戚刚刚作古,他陪他老爹奔丧去了。

  承德是个繁华地方,顾云章等人在一家高级旅馆内安顿下来,沈傲城便着手去达成自己那番心愿。说起来小杰已然走了好几年,他往日忙忙碌碌,也没有抽出时间怀念,如今当真把那一小坛骨灰送入土中了,往日情景就一起涌上心头,让他不由得落下泪来,同时心里那一点疑惑若隐若现的,始终不能消除——小杰到底是不是被鞭炮炸死的?

  其实这个事儿仔细回想起来,不能说是一点疑点都没有。能把人炸到开膛破肚的鞭炮着实少见,谁会拎着那种危险炮仗往大街上跑呢?可若说真是有意为之,那却也完全没有证据;因为自己当时的确是眼看着鞭炮在小杰身下爆开的,而且当时也还炸伤了周围几个大人。

  上次他去问了顾云章这件事情,结果是一无所获。顾云章的否认并没有诚恳到让人信服,可是沈傲城思前想后的,实在是无法开口再去向对方追问一次了。

  顾云章虽说是粗野无礼,但对他真是好,亲生儿子也就这样了。除此之外,这三十多岁的人还时不时的向他撒个娇开个玩笑,乖起来像只家狗,挨打挨骂也不在乎,这让沈傲城怎么忍心再去怀疑他?

  沈傲城把这个疑问揣在肚子里,消化不了,又不能呕出去,只好长久的存放下去了。

  贝雪峻在承德市内看不到任何希望,这让他很沮丧,感觉自己的时代过去了。

  不过尽管如此,他依旧保持了微笑神情和愉快态度,很有耐心的敷衍着顾云章,默默等待机会来临。

  十日后,沈傲城把事情办利索了,便招呼那两位启程回家。这几天顾云章和贝雪峻守在旅馆里,真是胡闹的无所不至,进出之时也不避嫌,搞得人人侧目,不知道他和贝雪峻是怎么个关系。沈傲城有时候见他两人做出种种肉麻样子,简直寒毛直竖,看不下去。

  顾云章的车队沿原路驶出承德市区,大概走出一百多里地后,路况就变得恶劣了。

  土路上遍布坑坑洼洼,很不适合汽车行驶。顾云章坐在车内,就觉着身下颠簸得很,且不时就要暂停片刻,由后方军用卡车中的士兵跳下来赶去前方,用石头木板将大坑尽量填平,以免车轮陷入。周围偶尔有成队的过路军车驶过,也是走的蹦蹦跳跳,十分艰难。

  因这行进速度太慢,顾云章在车内就等得十分无聊。他坐在后排正中央,先是转向左边,想要和沈傲城说两句闲话,然而沈傲城拿着一张从承德带出来的日报,正饶有兴味的阅读上面的连载小说;顾云章和他说十句话,他至多答上两三句,后来为了表示抚慰,他将顾云章的一只手握住放在大腿上,两只眼睛却依然盯着报上文章。

  顾云章无奈,扭头看了贝雪峻一眼,却见他正倚着车门打瞌睡,脸上白嫩嫩,嘴唇红润润,就登时起了别的心思。

  抬起右手将贝雪峻搂过来,他不由分说,探头过去就吻住了对方的嘴唇。贝雪峻还在犯困,可是下意识的反应过来,就也一手抱住他的腰身,一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将这个吻大而化之的深入起来。

  沈傲城斜着眼睛瞥过去,随即不以为然的收回目光,心想这两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顾云章倒是很坦然,他一边和沈傲城手拉着手,一边和贝雪峻情热似火的亲嘴,亲的啧啧有声,十分投入。

  沈傲城把报纸端高些许,把自己的头脸全部遮上了,替这两人不好意思。

  顾云章真是太喜欢贝雪峻了。

  贝雪峻的相貌、身材、声音、气味、举止……全部都万分的合他心意。从沈傲城手中抽出手来,他和贝雪峻抱做一团,亲的气喘吁吁;后来他觉着这么还是不够劲儿,就将贝雪峻推在车门上,伸手去扯他那外套下的衬衫,想要把手探进去抚摸他。

  一只手触到贝雪峻的肌肤,顾云章在窒息中刚要放开对方的嘴唇缓一口气,不想忽然有人大踏步走过来一把拉开车门,而他就和贝雪峻这样相拥着直扑向下,跌到车外,双双摔在了土路上。

  顾云章把贝雪峻当成垫子,按着他的胸膛撑起上身仰头望去,只见自己面前齐刷刷的站了五六名戎装笔挺的高级军官,其中为首一人帽檐下压,陷在阴影中的双眼颇为玩味的盯着自己——正是葛啸东!

  狗咬狗

  葛啸东居高临下的凝视了顾云章片刻,随即俯下身去,用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揪住了他一只耳朵。

  “好。”他缓缓的向上用力拉扯,语气倒是依然平静:“好,顾云章,你这下贱坯子,好。”

  顾云章大惊之下来不及反抗,一时迷茫,竟是随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而葛啸东双眼盯着他,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枪来,直接就对准了仰卧在地的贝雪峻。

  此举一出,周遭那几位高级军官登时失色,连忙一拥而上去抓他的手臂;顾云章这时反应过来,也猛然一挣得到了自由。贝雪峻趁乱翻身爬站起,眼看葛啸东的手被人按住了,就惊慌失措大声说了一句:“你身为党国军人怎能滥杀无辜?!”而后扭身钻入车中,又“哐当”一声关严车门,显然是打算死也不出来了。

  葛啸东力气大,那几个人虽是暂时压制住了他,但他正是在一个激动的时候,一番推搡甩开周遭众人,伸手就要去拉车门,想要将贝雪峻从中掏出来;不想顾云章此刻上前猛然挥出一拳,正中了他的左眼窝。

  顾云章一贯下手狠毒,这一拳虽没能打暴了葛啸东的眼珠子,但也足以让他眼前发黑、金星乱迸。捂着眼睛后退一步,他在泪水涟涟中听得顾云章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打我的人?”

  此言一出,葛啸东那心情恼火复杂,真是郁闷愤恨的想要仰天长啸。

  这些年来他一直当顾云章是个不听话的小野兽——虽然是不听话,可也没关系,因为总觉得那是属于自己的,无论是好是坏,总是自己的。

  他忘记了顾云章会成长,忘记了顾云章在成长到足够的程度之后,也会像正常人一样生出种种欲望。他能够接受顾云章杀人放火,可是万万看不得他和旁人搂抱着亲嘴!

  脱下白手套擦了左眼泪水,他扬起右手,夹着风声扇向顾云章的面颊:“混账!你还有脸和我说话?!”

  葛啸东出手够快,顾云章刚要躲闪,耳边只听“啪”的一声巨响,早挨了个结实嘴巴。这时沈傲城从汽车那边推门下来了,正看到顾云章被人打了个响亮耳光,而行凶者乃是葛啸东,就又气又怕的绕过汽车挤上前去:“葛军长,云章,这怎么见面就打?”

  葛啸东仿佛是没想到沈傲城也在,他颇为惊异的放出目光审视了对方,同时嘴上冷笑一声:“哟,原来你们这一路是三人行啊!沈先生,没想到你偌大的年纪,竟然也干这种事情,我评你一句为老不尊,不算过分吧?”

  沈傲城没听懂这话,脑筋转了一圈才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恼:“这、这……葛军长,你怎么这样说话?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这是云章的私事,你也没有资格多管吧?”

  葛啸东十分不屑的从鼻孔中呼出凉气:“沈先生,家父在我面前一向对你赞许有佳,我几乎相信了,没想到原来你还肯干这种勾当,真是让在下大开眼界呀!”

  这回没等沈傲城答话,葛啸东身后的一位甘高参忽然大喝一声扑上来:“顾军长,别动枪!”

  这位甘高参眼尖手快,一边攥住顾云章的手腕,一边回头对着同伴大声疾呼道:“还愣着干什么?先把这两位的枪给下了!动枪是要出人命的呀!”

  甘高参言之有理,后方一位高大身材的何师长就上前一步去夺葛啸东的枪。葛啸东先还不给,拉锯战似的僵持不下,哪晓得顾云章在甘高参的禁锢中踢出一脚,正蹬在了他的肚子上,痛得他“哎哟”一声,心头怒火更上了一个台阶。

  沈傲城就怕顾云章和葛啸东冲突,因和葛啸东谈不出结果来,他就转而去劝顾云章道:“云章,算了算了,你别闹啦!”

  顾云章半边脸红通通的,是被扇了耳光的后遗症;对着沈傲城一瞪眼睛,他怒气冲冲的大声道:“二叔,你给我让开!”

  沈傲城还要罗嗦,然而他身后的葛啸东在挨了一脚之后,为了报复,也抬腿踢了出去,结果正踹在沈傲城的屁股上。那沈傲城一辈子养尊处优,又有点年纪了,哪受得了这个?当即就一个马趴扑在了顾云章胸前。

  顾云章素来都把沈傲城供在头顶的,如今见他竟挨了葛啸东的打,登时狂怒起来,先回身把搂着自己的甘高参推了个跟头,而后一把推开沈傲城,气势汹汹的就扑向了葛啸东。葛啸东见招接招,挣开何师长的束缚迎了上去,且采取蒙古摔跤的招法,上面抱住顾云章的腰身,下面脚上就使了绊子。

  葛啸东是有功夫的,要是认真打起来,那威力很是不小;但顾云章死缠烂打,专挑要害处下狠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甘高参和何师长拎着顾葛二人的武器,站在旁边目瞪口呆,不敢再上前劝架;而另一位英俊潇洒的杜师长见状就摘下军帽,显然也是惊诧莫名。后面两方的警卫团见这里起了战事,各自涌上来想要护主;甘高参见这是要闹大,就回身赶鸭子似的将两只手挥动不止:“长官的私人恩怨,和你们有什么关系?都回去,回去,别跟着凑热闹!立正,向后转,齐步走——你们倒是走哇!!”

  甘高参做惯高官,凭着自己那通身的气派,吼破喉咙才压制住了下面士兵。脱下手套擦了擦额上的热汗,他回头一瞧,就见何师长漠不关心的拎着几只手枪站在一旁,而葛啸东和顾云章互相搂抱着摔下土路,一路黄烟的就滚到了路基下那残雪衰草之中。

  承德市外的这条土路虽然不济,但也还是特地铺出来的,路基大大高出两旁荒地。在经过一番翻滚之后,葛啸东被顾云章压在了下方,奋力反抗也没能起身,索性就一把紧抱住了对方,气喘吁吁的怒道:“混账东西,没想到你现在竟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顾云章没理他,扭头忽见身边有一块小洗脸盆大的青石头,便愤然直起上身,用力端起石头要往对方头脸上砸下。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旁人都傻了眼,只有那位一表人才的杜师长早就瞧出异常,如今就飞奔着赶过来,口中用唐山话大叫道:“顾军长这是干啥啊?这么大石头砸王八么?快放下!”

  顾云章哪里肯听,骑在葛啸东身上就将石头向下掼去。葛啸东下意识的闭眼抬手去挡,幸而此刻杜师长已然到来,强行把大石夺过去拼命扔开——石头太重,杜师长一位儒将,扔也扔不远,还险些砸了自己的脚面。而葛啸东趁此机会一跃而起,把顾云章硬生生的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

  如今双方都是个手无寸铁的状态,打起架来是真正的肉搏。杜师长一个没拉住,这两人便又厮打在了一起。甘高参跑上来,就见葛啸东把顾云章按倒在地,又用双手抓住衣领将人向前拖了半米,然后就把对方那头顶狠狠撞向地上那块青石。

  石头撞上头骨,发出沉闷的声响;顾云章一声不吭的挣扎踢打着,仿佛并未感到苦楚,脸上连点受痛的神情都没有。而葛啸东狠命的盯着他,手上下着死劲儿,却也是面无表情。

  这两人把一场最激烈的斗殴进行成了默片。

  甘高参年纪大了,体力不支;杜师长是书生从军,体力也不支;那位何师长的体力倒是充沛,然而一贯木然没眼力,也不晓得过来帮忙。这时另外几位文职军官只得出手,仗着人多,一起发力把葛啸东从顾云章身上拖了起来。

  就在葛啸东起身的那一瞬,顾云章随手从草中抓起一条尖石,方向精准的直扎向对方的右眼。

  那条尖石,确切来讲,算是一枚狭长的锋利石片,一刹那间就戳到了葛啸东的眼皮;而葛啸东本能的闭眼扭头,那石片便划破他的眼角,深割进了太阳穴处。

  顾云章站起来,头顶的鲜血一股一股的流下,片刻就淌了满头满脸。

  葛啸东立于前方,睁了眼睛望向他,脸上伤口狰狞、鲜血淋漓。

  有人在一叠声的呼喊军医,那声音含混而遥远,仿佛与这两人全无关系。甘高参等人不敢再去批评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只是尽力弹压控制着事态;贝雪峻从车窗向外望去,十分安稳的做着缩头乌龟;而沈傲城跑到顾云章身边,用手帕为他满脸的擦血,越擦越多,手和手帕都被染红浸透了,哆嗦着继续擦。

  “云章……”他心疼而心惊的想要把人拉走:“别傻站着了,先去把头包扎一下,走……听话,跟二叔走,别站在这里赌气了。”

  顾云章没动地方,雕像似的瞪着葛啸东;而葛啸东听闻此言就大喝一声:“敢走?!”

  顾云章听了这一声,那紧绷着的神经反倒松弛了。

  “葛啸东。”他轻声说道:“你真讨厌。”

  沈傲城拼着老命去拉扯顾云章的手臂,想要把人带走;然而顾云章仿佛脚下生了根,一动不动的要把话说完:“我看你才是贱,你贱透了!”

  顾云章从来不说脏话,方才这一句真是堪称罕有。沈傲城看他眼神都直了,态度大异往常,就要死要活的用力拽他;杜师长见了,也走过来帮忙,连拖带架的把顾云章给弄走了。

  顾云章想走,可是走不了,因为前方从解放区来的游击队把路给炸了。

  甘高参是从北平行辕过来的,身为政治中心的人物,这时候就八面玲珑的纵横捭阖起来,请顾云章先回市区,等到道路疏通后再启程。顾云章见这姓甘的乃是行辕中的参谋长,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料想可以镇得住形势,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葛啸东也回到了汽车上——他在外接到长途电话,得知顾云章来了,就急三火四的往回赶,结果落得这么一个下场,险些失去眼珠子,或者是失去一条命。

  太阳穴那种地方,可是能够轻易受伤的么?

  军医在路上为葛啸东处理了伤口。那伤口是由浅入深划开的,照理说,就该缝合起来,以利愈合;然而那军医想的比较周到,担心一旦缝针以后会落下丑陋疤痕,于是只用药物纱布,将葛啸东打扮成了独眼海盗。

  于是葛啸东的右眼闭在纱布下,左眼带着个青眼圈,形象十分可笑的带兵回城去了。

  徒劳无功